一九九三年的敬亭山,还没被后来那闹哄哄的旅游开发糟蹋,入夜后,山是墨团,树是鬼影,虫鸣都带着股子荒凉劲儿。那一年,诗人周慕白,揣着一腔不合时宜的落魄,从北边那座灰扑扑的城市逃到了这里。说他是个诗人,那是他自己往脸上贴金,更多时候,他是个被厂子优化下来的锅炉工,肚子里那点文墨,在现实面前,酸涩得像未熟的青梅。
他来宣城,与其说是寻幽访古,不如说是一次精神上的逃亡。老婆跟人跑了,工作也没了,四十啷当岁,活得像棵被抽干了汁液的稗草。他听说敬亭山上有座“太白独坐楼”的遗址,便想着去沾沾千年前的仙气,看能不能化解些胸中的块垒。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瓦瓮,闷得人喘不过气。周慕白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山路石阶残缺,青苔滑腻,两旁的树木枝杈虬结,伸向天空,像无数只乞求或者抓挠的手。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腐烂的甜腻,偶尔有不知名的野果子“啪嗒”掉在落叶上,能吓人一跳。
他磨蹭到太阳西沉,才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坦的荒坡上,找到那块标志着“太白独坐楼遗址”的青石碑。碑身残破,字迹模糊,四周散落着一些残砖断瓦,淹没在及膝的荒草丛中。想象中的楼阁轩敞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寂寥。这寂寥,正对上他心里的空洞。
夜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周慕白没打算下山。山下那小旅社的嘈杂,比山上的寂静更让他心烦。他找了个背风的石坳,捡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也把四周的黑暗衬得更加浓重。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尖利而突兀,划破寂静,留下更深的静。
他就着咸菜啃完冷硬的馒头,裹紧身上的旧军大衣,靠着冰凉的岩石,望着天上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毛茸茸的月亮。脑子里胡思乱想,从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潇洒,想到自己老婆跟那个个体户跑路时的决绝,再到车间主任那张油腻的胖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最后只剩下苦。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渐渐弱下去,变成一堆暗红的炭火。山林里的声音却清晰起来,风过竹林的飒飒声,夜虫不知疲倦的嘶鸣,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有人在水面上轻轻行走的脚步声。
周慕白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竖起耳朵,那声音又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魔怔了。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极淡雅、极清冽的香气,幽幽地飘了过来。那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是……陈年墨锭混合了冷冽泉水的味道。
他猛地抬头,望向遗址石碑的方向。
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清亮了一些,如水银泻地。就在那残碑旁,一块光滑的巨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一袭白衣,在月光下仿佛自身会发光,宽袍大袖,随风轻扬。那人背对着他,身形颀长,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他就那么独坐着,姿态说不出的潇洒,又透着一种亘古的孤独。他手中似乎握着一个杯盏,对着天上那轮明月,微微举起。
周慕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骤停。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跑,双腿却软得像面条,钉在原地。恐惧像藤蔓,从脚底板瞬间缠遍了全身。
是……是鬼?还是……
那白衣人影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存在,只是对着明月,用一种悠长而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旷达的语调,曼声吟哦: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慕白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金石之音,撞在他的心坎上。这诗句,他太熟悉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就在诗句落下的瞬间,那白衣文士忽然微微侧过头。周慕白没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侧影的线条极其俊朗,目光似乎正落在这边。那不是审视,不是恐吓,而是一种……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淡淡的审视与共鸣。周慕白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有傲岸,有落寞,有与这山水融为一体的宁静。
紧接着,一阵山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篝火的余烬四散飞舞,如同暗红色的流萤。那袭白衣,就在这阵风中,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融入月光的轻纱,轮廓迅速模糊,最终化作一缕淡淡的、带着墨香的白气,倏忽间消散无踪。巨石上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四周只剩下风声,虫鸣,以及周慕白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他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军大衣的内衬都湿透了。冷风一吹,他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不是怕,至少不全是怕。那惊鸿一瞥的虚影,那穿越时空的诗句,带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了恐惧。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块巨石前。石面冰凉,用手摸去,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感,以及那股奇异的墨香。他环顾四周,黑暗浓稠,山林静默,刚才的一幕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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