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集的黎明,是被血色染红的。
第一缕天光还没能刺透东边山峦厚重的轮廓,沉郁如铁锈般的暗红色就已经浸透了刘家庄子门楼前的土地。那不是霞光,是血。昨夜试图趁黑潜逃的几个刘府家丁和他们的家眷,被巡夜的卫所兵发现,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乱刀砍死在庄墙外的沟渠边。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下显出一种僵硬的、了无生气的灰白,只有身下汩汩渗出的暗红,还在缓慢地、固执地扩大着范围,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门楼上的家丁面无人色,握着弓弩的手抖得厉害。墙下,黑山卫所的兵丁已经列成了松散的阵势,大约百来人,穿着半旧的号服,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刀、枪、锈迹斑斑的腰刀,甚至还有锄头和削尖的木棍——那是临时征调来的民壮。队伍前方,雷彪骑在一匹算不上健壮的栗色驽马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里布满了熬夜和暴怒带来的血丝。侯三昨夜后半夜咽了气,这个消息像一桶滚油浇在了他本就焦灼的怒火上。
“刘德贵!”雷彪的声音嘶哑而暴戾,在清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时辰到了!人是交,还是不交?!”
庄门紧闭,门后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掠过墙头草叶的呜咽。
“妈的,给脸不要脸!”雷彪啐了一口浓痰,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装饰多过实用的佩刀,刀尖指向庄门,“弟兄们!刘德贵勾结匪类,私藏火器,刺杀官军!罪不容诛!给老子砸开这门!里面的金银财宝、粮食女人,谁抢到就是谁的!”
最后一句话像火星掉进了油锅,瞬间点燃了那些兵痞和民壮眼中贪婪的火焰。原本还有些畏缩的队伍顿时躁动起来,呼喝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片。
“撞门!上梯子!”
几个抬着临时砍伐下来的粗木桩的民壮,在几个老兵油子的驱赶下,呐喊着冲向庄门。门楼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下来,力道不足,准头也差,只射倒了一个冲在前面的民壮,反而激起了更多的凶性。
“放箭!压住他们!”雷彪身边一个哨官模样的汉子厉声下令。卫所兵里仅有的十几张弓弩开始向门楼倾泻箭雨,虽然同样稀疏,但比起刘家家丁的慌乱射击,显得更有章法。
“砰!砰!”沉重的木桩开始撞击包铁皮的庄门,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门后的顶门杠和抵门的杂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刘家集,这个盘踞一方多年的豪强堡垒,在真正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它的墙不够高,壕不够深,人心更是早已涣散。
庄子内,刘德贵瘫坐在他那张花梨木大师椅里,像一滩没了骨头的烂泥。他身上的绸袍沾满了酒渍和呕吐物的污痕,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北边……北边的人怎么还不来……胡先生……胡先生救救我……”
管家刘福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和极致的恐惧:“老爷!顶不住了!门快撞开了!后门……后门也被堵住了!咱们的人……跑了好多!”
刘德贵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困兽般的疯狂:“跑?往哪跑?雷彪不会放过我的……不会……”他忽然死死抓住刘福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些东西……埋在后山坳里的那些箱子!不能留给雷彪!也不能……不能落到北边那些人手里!去!找心腹人,带上火油!去……去给我烧了!全烧了!谁也别想得到!”
他口中的“箱子”,是他多年来积累的、见不得光的财富和与北边势力往来的一些凭证、甚至可能还有部分私藏的火器材料。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大的催命符。
刘福吓得魂飞魄散:“老爷!那都是……”
“快去!!”刘德贵嘶吼着,一把推开刘福,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状若疯癫。
……
几乎在刘家庄门被撞开的同一时刻,幽谷后山方向,传来一阵持续而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肠胃蠕动的隆隆声。不是雷声,也不是爆炸,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岩层深处缓慢移动、摩擦。
声音传进谷里,让清晨忙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东北方被晨雾笼罩的山峦。正在安排防御的吴老倌眉头紧锁,立刻派人去查探。
而在匠作区王石安师徒暂住的小屋前,杨大山端着一瓦罐热气腾腾的、加了草药的粟米粥和一小碟腌菜,敲响了木门。
门很快开了,是顺子。他脸上还带着昨日擦伤的血痂,眼神平静,见到杨大山,微微躬身:“杨师傅。”
“顺子小哥,主事人让我送些吃食过来,给王师傅压压惊。昨日辛苦了。”杨大山声音憨厚,脸上带着惯有的、木讷的诚恳。
“有劳杨师傅,请进。”顺子侧身让开。
屋内,王石安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就着晨光翻阅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书册。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棉袍,头发梳得整齐,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见到杨大山,他放下书册,起身拱手:“杨师傅亲自前来,折煞老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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