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时,朱观琻已醒了。他在酒店餐厅慢悠悠用了早餐,又让服务生送来杯热咖啡,便独自回了房间。窗纱被晨风吹得轻轻晃,他在窗边沙发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昨晚带回的太平天国相关复印资料。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老宋体,有些地方还留着模糊的墨渍。他左手按着纸页,右手捏着铅笔,边看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混在一起,倒也清静。
不知不觉间,两个多小时溜了过去。晨光爬得更高了,斜斜落在笔记本上,映得那些小字泛着暖黄。朱观琻摘下老花镜,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眼里泛着红血丝,方才看得太投入,连眼睛酸胀都没顾上。他望着笔记本上一行行记录,眉头微蹙着沉思:那些散落的史料碎片像拼不全的拼图,总差着关键一块。
正沉在思绪里时,“叮咚——”门铃突然响了。朱观琻起身开门,见是阿毛站在门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腰杆挺得笔直,恭敬地说:“朱会长,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张总昨晚特意交代,让您多歇会儿,我看这都九点多了,到青浦朱家角差不多要两个多钟头,张总和周总刚到楼下,就上来叫您了。”
“好,辛苦你了。”朱观琻应着,转身从衣架上拿了件深灰外套搭在臂弯,拎起公文包,随手带上门跟着阿毛下楼。
桑塔纳停在酒店门口的树荫下,车身上还沾着点前夜的露水。阿毛拉开后备箱,从个黑色布袋里取出三本塑料封面的文件,递给迎上来的周远明:“周总,这是《石亭录》的复印件,您上车后给张总和朱会长各分一套,剩下那套您自己留着。我来开车,咱们这就走。”
四人上了车,阿毛发动车子,桑塔纳缓缓驶离酒店,朝着青浦方向开去。
车里不算挤,周远明坐在副驾驶,转头就能看见后排的张顺和朱观琻。他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主动当起了向导,手指敲着车窗边给两人介绍:“您看这条街,以前是老上海的旧货市场,早年间摆着不少老玩意儿,现在虽改了商铺,街角那家修表铺还开着呢,老板手艺是祖传的……”说着又讲起几条马路的趣闻,什么哪家老字号糕点铺藏着“秘方”,哪个路口曾出过民国时的名人轶事,说得绘声绘色,倒把赶路的沉闷驱散了不少。
讲得兴起,他忽然回头冲张顺笑:“爷叔,中午咱们直接去老屋吃中饭。我姆妈昨儿听我说您要过来,凌晨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了,买了老多菜,说要给您做顿地道的家乡味。”
张顺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眼里漾着暖意:“是啊,都五十多年没见你妈了。原本我还想着先把这边的事理顺了,再专程去看她,正巧朱会长说今早约了朱家角的朱家的世交碰面——这可真是隔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顺路去看看,我也老想老阿姐了。”
后排的朱观琻没怎么搭话。他从周远明手里接过《石亭录》复印件,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起来。塑料封面在指尖磨出轻微的声响,他不时停下手,拿圆珠笔在复印件上圈圈点点——有时是圈住一行字,有时是在空白处画个小问号,眉头随着翻页时不时皱一下。
张顺坐在旁边,见他看得专注,便没出声打扰。车渐渐驶出市区,路边的高楼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片的农田。稻穗已染上浅黄,风一吹,穗子轻轻晃,像铺了层碎金。远处偶尔闪过几栋二层小楼,白墙黑瓦,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烟。
过了约莫半个钟头,朱观琻把最后一页看完,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将复印件递给张顺,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在琢磨什么。
张顺接过复印件翻看,见朱观琻圈的大多是和“传教士”“传音者”相关的记录——比如“旅帅麾下有传音师三人,随营传教”“西洋教士某,携经书十卷入某旅”之类的字句。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周远明从车内反光镜里一直留意着后排两人的动静。方才见朱观琻看资料时神情严肃,这会儿又见张顺拿着复印件闭着眼不说话,他悄悄抬眼瞟了瞟驾驶座的阿毛,阿毛也正从后视镜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点“摸不准”的意思。周远明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爷叔,这《石亭录》里记的东西,您二位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后排两人像是被这声问话同时叫醒似的,一齐睁开眼,目光在半空碰了碰。朱观琻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稳的劲儿:“这里面记了不少‘师库’‘军库’的内容,这个得回头查对应的史料和地方志,现在还不好说是什么路数。但有个地方我实在觉得蹊跷——按咱们手里的资料,太平天国的编制是伍、两、卒、旅、师、军,往上还有监军、总制直到诸王,层级是很清楚的。可你们想,一个旅才五百来号人,按规制不算高,怎么就专设了传音师,还让西方传教士随军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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