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高雄的夏天,空气黏腻得能糊住口鼻。日头刚落,余热还闷在曲折的巷弄里,蒸出地板白天吸饱的暑气和家家户户晚饭的味道。我捏着那张抄了地址的香烟壳纸,汗水沿着脊椎一路滑下去,洇湿了后背的的确良衬衫。
地址在盐埕区,一条越走越窄的死巷底。风是半点也无,只墙角堆着的垃圾馊酸气一阵阵飘过来。尽头一扇低矮的木门,门上贴的门神像被水汽浸得模糊了面孔,两边褪色的红联纸软塌塌地垂着。门没关严,里面漏出一点暗红色的光,还有一股极浓的香火味,闻久了头昏。
我推门进去。
里头比外头更闷热,像个塞满了旧棉花的蒸笼。一盏小小的红色灯泡是唯一光源,照着一尊叫不出名的神像,面容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神像前的铜香炉里插着大把线香,烟雾浓白,翻滚着上升,凝聚不散,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
一个老妇人坐在神像旁的矮凳上,一身暗色唐衫,干瘦得像秋冬之交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她没看我,浑浊的眼珠盯着翻卷的烟雾,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香灰。
“来了。”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发痛。“……是我托人约的。”
她这才慢慢转过脸,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蚊子。“知道来做什么?”
“观落音。”我说出这三个字,舌尖有点发麻,“我想见我阿妹。林秀贞。三年前……不见了。”
“观落音,不是街边看戏。”她眼神凉浸浸的,刮过我皮肤,“活人有活人的路,死人有死人的桥。硬要见,不一定见得着。就算见着了,亡魂……也未必想见你。”她顿了顿,加重语气,“你也未必真想看见她那个样子。”
香头的红点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
我从人造革提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神像前的案上。那几乎是我攒了三年的东西。
她瞥了一眼,不再多说。指了指香炉前的一个蒲团。“坐下。闭眼。不管听到什么,闻到什么,感觉什么,没我说可以,不准睁眼。不准大声说话。记住了?”
我依言跪坐下,蒲团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地面潮气透过薄薄的裙子渗进来。
她开始用那种嘶哑的调子念念有词,像吟唱,又像诅咒,字节黏连模糊,听不分明。偶尔有几个词砸进耳朵里,是“开路”、“牵引”、“莫挡路”……线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那股甜腻的烟直往脑仁里钻。
头晕得厉害,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叫,越来越响。老妇人的念经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有点冷,明明刚才还热得淌汗,现在却像有阴风贴着皮肤刮过,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心脏跳得又重又快,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忽然,那嗡嗡声猛地停了。
老妇人的念经也停了。
一片死寂里,只有某种细微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视野里不再是紧闭的眼皮那暗红色,而是渐渐浮现出模糊的景象。像电视信号不良,雪花闪烁,然后慢慢清晰。
是一片河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黄昏又像是凌晨。泥泞的岸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榕树,气根垂落,像无数条僵死的蛇。
树下,坐着一个人影。
蜷缩着,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浑身湿透,长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颈侧和脸颊上,水珠从发梢、从衣角不断滴落,渗进身下的泥地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是这个。
我的呼吸刹时停住。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紧。
那是秀贞。
是三年前才十七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秀贞。是失踪那天早上还跟我说要去书店、穿了我送她的那件淡蓝色连衣裙的秀贞。
现在那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颜色变得污浊,沾满了泥沙。
她看起来那么冷,那么小,那么……破败。
“阿……妹?”我试图喊她,声音却像被掐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一丝气音。
树下的人影似乎动了动。
极其缓慢地,那颗深埋的头抬了起来。
露出的脸苍白浮肿,眼窝和嘴唇却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水草屑黏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曾无比熟悉的、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她张开嘴,更多的河水似乎从她喉管里涌出,发出一种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冰冷湿黏,像是河底的淤泥被翻搅开来:
“阿姊……”
“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嗡的一声,所有景象猛地碎裂、溃散!剧烈的头痛炸开,我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向后倒去。
“嗬——!”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肺叶火烧一样疼。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还在那间昏暗的神坛里。红灯泡依旧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光。香炉里的线香烧短了一大截,烟雾依旧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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