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还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陈腐味儿,混杂着泥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药气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1990年的夏天,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死死扣在江西这片层峦叠嶂的深处。我们五个刚熬过大一期末考试的愣头青——班长陈伟、富家子张涛、书呆子王海、文艺青年刘志远,还有唯一的女孩子林薇——带着对“原始风情”近乎天真的向往,一头扎进了这个叫雷公寨的褶皱里。
寨子比想象的更旧,也更沉默。吊脚楼歪歪斜斜地趴在山坡上,黑黢黢的木板墙吸饱了水汽,膨胀得仿佛随时会爆开。寨民们看我们的眼神,像打量几件突然闯入的、格格不入的异物,带着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底下却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没人搭理我们,直到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袖管空荡荡瘪下去的老人,慢吞吞地从一栋看着最破败的吊脚楼里踱出来。
“外头来的学生仔?”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那只仅存的、枯枝般的手指了指身后的木楼,“我屋头空着,住得下。”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林薇身上片刻,又移开了。他叫阿昌公,是这寨子里唯一肯收留我们的人。
堂屋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木窗透进些天光,灰尘在光柱里疯狂地跳舞。空气沉得能拧出水。角落里,一个积满厚厚香灰的神龛静默着,里面供着的牌位字迹早已模糊难辨。阿昌公佝偻着背,引我们穿过堂屋走向后头的楼梯。楼梯又陡又窄,踩上去吱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猛地停住,我们差点撞作一团。
他抬手指向上方。那里,一道窄小的木门嵌在楼板下,门板颜色深得发黑,上面挂着一把老式铜锁。锁身布满墨绿色的铜锈,锁梁也弯曲变形了,像是被什么巨力狠狠拧过。
“记住喽,”阿昌公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上面阁楼,莫上去。”他那独臂在空中用力地挥了一下,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山魈!有山魈!上去要食人嘞!”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们,里面翻腾着一种浓稠的、近乎实质的恐惧。那恐惧如此真切,瞬间扼住了我们的呼吸。说完,他不再看我们一眼,蹒跚着下楼去了,只留下楼梯间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味。
我们五个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山魈?食人?这都什么年代了!可阿昌公那眼神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发慌。
起初几天还算平静。寨子的闭塞和落后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隔绝在九十年代飞速运转的世界之外。没有电,入夜后只有煤油灯豆大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寨民们早早就闭门不出,整个寨子沉入一种古老的、深不见底的黑夜,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只有我们这栋吊脚楼里,还偶尔传出几声年轻人压低的议论和不安的呼吸。
不安的种子终究会发芽,尤其是在张涛这种被惯坏了的家伙身上。阿昌公的警告和那把锈锁,非但没吓住他,反倒成了某种刺激的挑战。“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他嗤笑着,不知从哪弄来根细铁丝,对着楼梯拐角那扇禁闭的阁楼门锁孔捣鼓了好几天。没人真的支持他,但也没人坚决阻止。一种隐秘的好奇和对未知的试探,像藤蔓一样在沉默中悄然滋长。
终于,在某个闷热得连蝉都懒得叫唤的下午,张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紧张的潮红,溜进我们挤着打牌的堂屋。“开了!”他压低声音宣布,眼睛亮得吓人。
王海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刘志远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画着吊脚楼草图的铅笔。林薇脸色白了白,不安地绞着衣角。我,陈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阿昌公那只枯手和恐惧的眼神在脑子里闪回。“你疯了?阿昌公的话……”
“屁话!”张涛不耐烦地打断我,“里头就一破箱子!全是些发霉的烂书!哪有什么山魈?老头儿唬人的!”他急于证明自己的“胆识”和判断。王海和刘志远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好奇心压倒了那点残存的理智。林薇犹豫着,被我们半劝半拉地跟了上去。
楼梯在我们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阁楼门被张涛用力推开,一股浓烈的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阁楼低矮、狭小,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片破瓦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角落里果然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深褐色的老式木箱,箱盖虚掩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纸页发黄卷曲的旧书,大多是些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学习材料。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一目了然。没有狰狞的怪物,没有骇人的尸骨。张涛夸张地舒了口气,踢了踢那箱子:“看吧!我就说!”
然而,当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靠近屋顶那根粗大的主梁时,呼吸猛地一窒。在那根被灰尘覆盖的横梁下方,几道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像某种丑陋的伤疤,蜿蜒地渗进了木头的纹理里。那形状……像极了某种绝望挣扎时留下的指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