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药房偏厅后库的夜,是被浓稠墨汁浸透的锦缎,密不透风地裹着这方天地。檐角铜铃早被深秋的寒气冻哑了嗓子,连风都绕着墙根走,生怕惊动了什么。只有墙角那几盏长明油灯还在固执地亮着,琉璃灯罩厚重如老玉,将豆大的火苗锁在里头 —— 那火苗像是困在琥珀里的活物,忽明忽暗地挣扎,把光撕成碎金,又被四周林立的药柜劈成更细的丝,在青砖地上织出张支离破碎的网。
沈璃的影子就落在那张网上,被拉得老长,又被药柜的边角切得七零八落,像幅被揉皱了的残画。
她缩在角落那张半旧的矮凳上,凳面的藤条磨得发亮,硌得人骨头生疼。可她像是没知觉似的,脊背挺得笔直,只有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抠着凳腿上的木纹 —— 那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药渣,带着股化不开的陈苦气。
身前的防火石板被炭火烘得发烫,石板上蹲着只小巧的黄泥药炉,炉身带着细密的冰裂纹,是去年冬天李掌药赏的。炉膛里的银霜炭燃得正稳,红得发暗的光贴着炉壁爬,舔舐着悬在里头的陶制药罐。那罐子通体黝黑,釉色在火光里泛着哑光,拳头大小的身子圆滚滚的,倒像是只敛了爪牙的兽。罐口被三层棉纸封得严实,只在正中央留了个针鼻大的气孔,丝丝缕缕的白汽正从那孔里往外渗,慢得像老人吐气。
那白汽里裹着奇异的味道 —— 冰片的清冽像冰棱扎舌,薄荷脑的辛窜能钻透天灵盖,混着朱砂末那点若有似无的金属腥气,在空气里缠成细带,慢悠悠地飘。沈璃盯着那缕白汽,眼尾的余光比檐下的猫还尖,连火光跳动时药罐投在炉壁上的影子晃了半寸,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是给福安公公备的醒神散。
戌时初刻李掌药来吩咐时,窗外的天色刚浸成靛蓝。老掌药的手指在药单上敲了敲,指节泛着青,“福安公公今夜在勤政殿当值,万岁爷要连夜批折子,这醒神散得盯紧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璃额角那道刚结痂的疤,疤肉泛着红,像条趴在皮肤上的小蛇,“火候要稳,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钝,出不得半点错。”
“是。” 沈璃当时应得低,声音埋在喉咙里,像怕惊了什么。
从那时到现在,近一个时辰了。铜漏里的水滴滴答答,敲在心里头,每一声都沉甸甸的。沈璃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肩颈早僵得像块石板,可神经却绷得比弓弦还紧,耳朵支棱着,捕捉着偏厅方向飘来的任何一点声响 —— 是李掌药翻脉案的窸窣声,还是值夜小药童打哈欠的闷响?是脚步声从东廊转到西廊,还是哪个公公捧着茶盏走过?
她得辨清楚,哪些声音沾着 “御前” 的边。
空气里的药味是活的。白日里人来人往,参茸的腥、沉香的腻、甘草的甜混在一处,闹哄哄的像集市。可到了夜里,这些味道都沉了下来,在寂静里发酵。最底下是紫檀药柜的木气,醇厚得发黏;往上是人参的苦,清凌凌的,像山涧水;再飘着的是鹿茸的腥,带着点温热的活气;最上头,是无数草木根叶在黑暗里悄悄呼吸的味道,说不清是香是涩,只觉得古老,像从皇陵深处漫出来的。
这味道压在肺腑间,带着股子皇家秘藏的傲慢。沈璃有时会想,这宫里的东西,连味道都带着规矩,半分放肆不得。
后库深处的紫檀药柜比人还高,一排排立着,像沉默的巨兽。柜门上的铜锁擦得锃亮,在晃动的光里闪着冷光,锁孔里塞着防潮的棉絮,露出点白。每个抽屉上都贴着黄纸标签,用小楷写着药材名,“野山参”“血燕窝”“千年雪莲”…… 字是李掌药写的,笔锋刚硬,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璃的目光掠过那些标签,落在最尽头那排柜上。那里锁着些更金贵的东西 —— 据说有西域进贡的奇香,能安神,也能杀人;还有南蛮送来的异草,叶子会跟着人声动,汁液却见血封喉。她没见过,只听小药童们私下议论过,说那些东西沾着人命,夜里会哭。
此刻,那些柜子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慢慢晃,形状变得古怪,像张牙舞爪的鬼。每晃一下,沈璃的心跳就漏半拍,总觉得那阴影里会窜出条毒蛇来,吐着信子,照着她的咽喉就咬。
袖袋里的东西硌得她胳膊生疼。是本《鬼谷毒经》,封面是糙纸糊的,边角磨得发毛,硬邦邦的,像块没烧透的砖。沈璃总觉得那纸角是烫的,尤其是在这御药房里,烫得她皮肤发紧,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 你不该在这儿,你是来索命的。
母亲临死前攥着的那块帕子,此刻像幅画在她眼前晃。帕子是素色的杭绸,被血浸成了暗红,那红色深得发乌,边缘被指甲抠出了破口,像只绝望的眼睛。母亲的手当时凉得像冰,抓着她的手腕,指节都捏白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血沫子从嘴角往外冒。
“璃…… 璃儿……” 母亲的声音碎得像渣,“慕…… 慕容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