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秋风一日凛冽过一日,如同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将黑水关外广袤无垠的原野彻底染成一片萧瑟的枯黄与冷硬的铁灰色时,千里之外,那座被重重宫阙与繁华街市包裹的帝国心脏——京城,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双重景象。表面之上,达官显贵们的宴饮依旧夜夜笙歌,文人墨客的诗会依旧风雅不绝,六部衙门的文书往来依旧遵循着古老的章程,仿佛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太平年岁的慵懒与秩序之中。然而,在这层华丽而脆弱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暗河却已波涛汹涌,水位不断攀升,冲击着堤岸,发出只有极少数身处漩涡中心之人才能清晰听见的、令人心悸的闷响,已然逼近一个危险而微妙的临界点。
端坐于紫宸殿那至高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慕容玦,身上那袭绣着十二章纹、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明黄龙袍,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重量与光辉,只余下冰冷与束缚。他感受不到丝毫掌控万里江山、号令亿兆臣民的从容与睥睨,取而代之的,是从四面八方无形挤压而来的沉重压力,如同身处深海,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那越来越强的水压。而这无边压力中,最为沉坠、最为锋利、也最让他夜不能寐的,无疑是来自帝国北方、那道日益清晰、日益厚重的阴影——他的姑姑,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沈璃。
御书房的雕花长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深秋的寒意,却隔绝不了帝王心头的冰霜。室内,数十盏宫灯与烛台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昂贵龙涎香的气息静静弥漫,却丝毫驱不散慕容玦眉宇间日益积聚、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阴霾与焦灼。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奏疏文牍堆积如山,依照轻重缓急与隐秘程度分门别类。而在那最显眼却又最隐秘的一角,总是静静躺着数份或新或旧、格式不一、却无一例外关乎北疆的密报与线文。
那里有被以“年高德劭、宜加荣养”为名调回京城的成国公徐辉,在离任前最后一份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观察汇报,字里行间透着对北疆“自成体系”的隐忧;有其他几任皇帝派出的“观风使”、“宣慰使”送回的公文中,那些看似客观描述北疆防务巩固、民生渐复的语句之下,难以掩饰的对当地“只知沈帅令,鲜闻朝廷诏”现象的点滴记录;有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联名呈递的、措辞谨慎却难掩忧虑的奏章,提及拨付北疆的巨额钱粮物资,其具体流向与核销账目日益“模糊难稽”,请求皇帝予以关注;有吏部官员私下的陈情,哀叹对北疆各级官员的考核、升黜之权,几乎已被“平叛大将军府”完全架空,朝廷任命沦为形式。
更有甚者,是那些通过只有皇帝本人才掌握的、最为隐秘渠道送入宫中的线报。这些纸张或许粗糙,字迹或许潦草,甚至带着边关的风沙与传递者的汗渍,但其上书写的内容,却每每让慕容玦阅后脊背生寒。诸如“北疆各军操演,口号中‘为沈帅效死’之声,远盖‘为陛下尽忠’”;“黑水关附近村落,有乡老集资为沈璃立生祠,香火不断,祷词皆求‘沈帅保佑’而非‘皇恩浩荡’”;“沈璃近月频繁调整麾下将领,原慕容长风旧部几被清洗殆尽,要害职位悉数由其旧日部属或新近提拔之‘沈氏门生’把持,名单附后”……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慕容玦的眼眸,刺入他的脑海,最终化作一块块冰冷而沉重的砖石,在他心头无声地垒砌,筑起一道日益高耸、日益坚固的、名为“猜忌”、“恐惧”与“被背叛感”的森然高墙。
最初那份因沈璃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平定北疆叛乱而生的由衷感激、依赖与庆幸,早就在这持续不断、日益确凿的“坏消息”冲刷下,褪去了所有温暖的色彩,扭曲、变形,最终凝结成一根尖锐、冰冷、日夜刺痛他神经的骨刺。他再也无法用“善后需时”、“顾全大局”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正在他姑姑那双看似纤弱实则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中,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心惊肉跳的速度与效率,发生着本质的蜕变。它正在从一个需要朝廷输血、由朝廷任免官员、听命于中枢的边疆防区,演变成一个拥有独立且强大的防御体系、日渐自给自足的财政来源、完全由沈璃个人意志决定的人事安排、乃至开始孕育独特民心向背的庞然实体。这个实体,虽然名义上仍然悬挂着大衍的旗帜,向京城的方向称臣纳贡,但其内在的血管中奔流的血液,其心脏跳动的韵律,其骨骼支撑的架构,都已然清晰无误地表明:其内核,姓“沈”的烙印,正越来越深,越来越灼热,甚至开始隐隐压过那原本至高无上的“慕容”姓氏。
“不能再等了。”慕容玦猛地将面前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普通奏章推开,那份奏章轻飘飘地滑落案角,与厚重的地毯接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他的声音在灯火通明却空旷得有些寂寥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冰冷与决绝,甚至在四壁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孤寒。“温水煮蛙?哼,煮到最后,蛙未必死,水却已沸反盈天,持釜者恐先被灼伤,甚至……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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