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京城与北疆之间那些辞藻华丽、礼仪周全的奏疏与谕旨往来,逐渐凝固成一套心照不宣、各说各话的固定仪式时,黑水关内外的天地山川,却在沈璃那双沉静似水却又蕴含着移山倒海之力的手掌推动下,发生着日新月异、近乎改天换地的深刻蜕变。她滞留北疆所陈述的种种“理由”——整顿边防、安抚地方、肃清余孽——绝非仅仅是敷衍朝廷的虚言托辞,而是被她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务求斩草除根般的彻底精神,全力贯彻推进。在这勤勉为国、无可指摘的表象之下,一张以忠诚、利益、威慑与希望织就的、愈加密不透风的罗网,正悄然笼罩北疆的每一寸土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边防筋骨的重塑:从颓垣到铁壁
北疆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残冬的积雪在背阴处固执地闪烁着冷光,呼啸的朔风尚未完全收敛锋芒。然而,自黑水关起,东至临峣关,西抵苍狼隘,沿着帝国北疆蜿蜒曲折的千里边境线,数十处大小关隘、军堡、戍垒,已然变成了喧嚣沸腾的巨大工地。沉寂了许久的边关,响起了久违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喧嚣——不是战鼓与号角,而是铁锤敲击石块的铿锵、号子声的起伏、木材滚动的闷响,以及监工官吏短促有力的呼喝。
征调的民夫从附近州县络绎而来,他们面带菜色却眼神中带着对新生活的期盼;轮值的辅兵与部分战兵放下刀枪,拿起镐锹,在军官带领下投入劳作。所有人都被纳入“平叛大将军府”统一调配的严整体系之中,如同庞大机器上精准咬合的齿轮,在沈璃意志的驱动下,高效运转。这绝非以往那种修补补、敷衍了事的“小修”,而是一次从地基、从理念开始的、系统性的脱胎换骨。
沈璃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各个关键工地上。她褪去了惯常的银甲,换上一身利落的深青色骑装,外罩挡风的玄色披风,长发简单束起。身边跟着的,除了几名时刻警惕的亲卫,便是数位早年便追随她、精通军械营造的旧部幕僚,以及从北疆当地寻访而来的、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匠。这一行人,跋涉于尚未完全解冻的崎岖山道,踏勘着每一处关隘的地形。
她的目光,远比寻常将领或官员更为苛刻和深远。她不仅仅审视城墙的高度是否达标、厚度是否足够,更会长时间驻足,凝望关前的地势起伏,在心中勾勒敌军可能的进攻路线与己方火力覆盖范围。她会询问:“此处箭楼与彼处敌台,可否形成交叉射界,无有死角?”“关内水源是否充足、洁净?若被长期围困,储水几何?”“粮秣军械库房位置是否安全便捷?紧急情况下,兵马调动通道是否畅通无阻?”“烽燧传递警讯,至最近援军出动,需要多少时辰?能否再缩短?”
随行的幕僚与工匠们,常常被她一连串细致到极点的问题问得额头冒汗,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图纸上反复涂改。一张张防御工事草图被否定、修改、再否定、再完善,务求在现有物力人力的极限内,将达到的防御效能最大化。材料来源被精打细算地规划:附近山体的何种岩石最适合砌墙?哪里的黏土烧出的砖瓦最为坚固耐久?巨大的木料从哪些山林可以合法采伐,运输路径如何安排?与此同时,她奏疏中反复向朝廷陈情、强调“刻不容缓”的巨额“工料钱粮”,也以各种名目、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从帝国的腹地运抵北疆,化作一块块垒砌的砖石,一根根架设的梁木,注入这看似无底洞般的宏大工程。
关墙,被肉眼可见地加高、加厚,崩塌处不仅被修复,更在关键段落采用了更为复杂的“夹心”结构或增设了突出的“马面”。箭楼、敌台不再仅仅是了望之所,其内部结构被优化,射击孔经过精心计算,底层甚至开始尝试储备擂石、火油等防御物资。关前的开阔地带,杂物被彻底清理,取而代之的是精心布置的陷坑、拒马、铁蒺藜区域,形成一道道死亡地带。那些原本只是士兵勉强栖身、简陋不堪的戍堡,被有计划地扩建、加固,并依据地形,重新调整布局,力求形成彼此能迅速支援、火力能相互衔接的小型防御枢纽网络。
然而,沈璃最具争议、也最能体现其防御思想的举措,是在几处以往被兵部舆图标记为“险绝难行”、“不必常驻”的偏僻山隘、隐秘河谷要道,力排众议,坚决增设新的、规模不大却设计得异常坚固精巧的哨堡与烽燧。这些地方,往往补给线漫长而脆弱,驻军条件极为艰苦。
一次巡勘至一处名为“野狐径”的山隘时,随行的一位资历颇老的将领终于忍不住,指着地图上那条几乎被忽略的纤细痕迹,委婉劝谏:“殿下明鉴,此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异常,夏有湍流,冬积雪深。在此设堡,驻守不过一队人马,然补给输送之难,十倍于常。士卒常年戍守于此,与流放何异?且此地自古并非大军通行之道,是否……确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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