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引擎声渐次低下去,陈默将操纵杆推回中位时,液压系统发出轻缓的嘶鸣。
山雾漫过驾驶室的玻璃,把远处那座爬满青藤的水泥塔染得影影绰绰。
苏晴烟探身过来,指尖点了点导航仪上跳动的红点:“滇西的引水渠崩塌还在报警,你真打算先停这儿?”
陈默摘下安全帽,指节蹭了蹭后颈——那里还留着当年钢筋划破的旧疤。
山风裹着铁锈味钻进车窗,他突然想起红星厂晚会上,老工人们用焊枪在钢板上刻下的名字,每个凹痕里都凝着三十年的汗。“昨晚路过村口小卖部,”他把地图往苏晴烟那边推了推,纸角沾着没擦净的机油,“老板娘说附近几个村的青壮年都在学开机械,可上个月刚摔了台装载机,司机腿断了。”
苏晴烟的睫毛颤了颤。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攥着借来的操作证往工地跑,以为踩得动油门就能扛起铁家伙,却不知道液压油泄漏时该先关哪道阀,挖斗倾斜三十度就会压垮承重梁。
她摸出相机,镜头对准车外——二十来个青年正往挖机这边凑,有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有的踩着沾泥的胶鞋,最前面那个戴鸭舌帽的男孩,手腕上还缠着渗血的纱布。
“今天起,这儿是移动教室。”陈默跳下车时,工装裤口袋里的工程笔硌得大腿生疼。
他仰头看了眼挖机的液压臂,抬手拍了拍金属外壳:“晴烟,帮我把投影幕布挂到斗齿上。”
改装用了大半个上午。
苏晴烟举着梯子挂幕布时,看见陈默蹲在车尾接电路,螺丝刀在铜线间翻飞的样子,像在给老战友接骨。
等简易讲台搭好,挖机的液压臂已垂着蓝底白字的幕布,驾驶室成了控制台,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顺着履带盘到地上,插头严丝合缝地插进陈默自制的稳压盒里。
“都围过来。”陈默拍了拍手。
他翻开一本边角卷翘的手册,封皮上“简易工程机械安全手册”几个字是手写的,墨迹深浅不一,“今天讲三个字:稳、准、慢。”
台下有窃窃私语。
戴鸭舌帽的男孩(后来知道叫小武)缩在最后排,指甲盖里全是黑泥;穿皮夹克的壮小伙把墨镜推到头顶,嘴角撇得老高:“开个挖机还要背课文?我叔开了十年,就说‘胆大心细’——”
“你叔的挖机现在在哪儿?”
声音像块冷铁砸进人群。
老李头从树后走出来,白头发被山风吹得乱蓬蓬,手里攥着磨得发亮的游标卡尺。
他是退休工程监理,听说陈默要开课,天没亮就翻了两座山过来。“上个月摔沟里那台,是不是你叔的?”他用卡尺敲了敲男孩的安全帽,“胆大?你叔踩踏板前没检查液压油?心细?他没看见履带压着碎石?”
壮小伙的脸涨成猪肝色,嘴张了张没出声。
小武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他父亲就是在类似的“胆大心细”里,被侧翻的搅拌机压成了照片。
陈默翻到手册第一页,上面贴着张泛黄的事故现场图。“稳,是开机前绕车三圈,检查每颗螺丝;准,是铲斗离地三十公分就收力,别等砸了东西再后悔;慢,”他的拇指重重按在“慢”字上,“是给机器喘气的时间,也是给活人留条命。”
苏晴烟的相机悄悄记录着:小武的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垂下;老李头的喉结滚动,把到嘴边的“我当年带徒弟也是这么教”咽了回去;壮小伙的墨镜滑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尾。
实操环节设在挖机右侧的空地上。
陈默用白灰画了个圈,圈里放着个塑料桶,任务是用铲斗把桶吊进圈里,不能碰倒周围的警示桩。
前三个学员操作时,陈默站在旁边,手指随着铲斗的移动轻轻点着大腿——那是当年师傅教他时的习惯,说这样能把机器的“呼吸”传到骨头里。
轮到小武时,空气突然凝住了。
他爬上驾驶室的梯子,后背绷得像根弦。
陈默注意到他的右手在抖,指节压得发白——那是长期握重锤留下的茧,不是握操纵杆的料。
“慢慢来。”陈默轻声说。
小武深吸一口气,按下启动键。
挖机发出熟悉的轰鸣,可铲斗刚抬到半米高,机身突然剧烈抖动。
液压管发出刺耳的尖叫,铲斗歪向左边,“哐当”一声撞翻了最边上的警示桩。
“停!”老李头的声音像炸雷。
他冲上前扯下小武的安全帽,“你爸要是这么开,早他妈没命了!”
全场死寂。
小武的脸瞬间惨白,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在操纵杆上。
他盯着被撞歪的桩子,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桩子上绑着红布,和他爸出事那天工地上的红布一个颜色。
陈默走过去,没说话。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歪倒的桩子,把它轻轻扶直。
红布在风里晃了晃,像句没说出口的安慰。
然后他站到小武身后,双手覆上那双发抖的手:“呼吸放平,”他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听见液压泵的声音了吗?像心跳。跟着它,别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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