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个坚硬的方形物体缓缓从箱底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被帆布精心包裹的工业级电焊枪,枪身沉重,握柄处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
这并非他自己的工具,而是山河驿站的老伙计,王建国留给他的。
陈默记得他把焊枪塞进自己手里时那粗糙的手感,和那句带着烟草味的嘱咐:“这玩意儿比人靠谱,走哪儿都饿不死。”
一股寒流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东海渔村的冬天,来得比想象中更早,也更决绝。
空气里的湿气仿佛都被冻成了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得人皮肤生疼。
陈默插上电源,戴上护目镜,按下开关。
幽蓝色的电弧瞬间划破了工具库的昏暗,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想测试一下焊枪的性能,随手拿起一块废弃的钢板,焊枪的尖端在上面轻轻一点。
火花迸射,刺眼的弧光将整个集装箱照得亮如白昼。
墙上那些工具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在陈默的眼角余光里疯狂舞动。
就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眼前的钢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断裂的钢筋和坍塌的混凝土。
他看见了,那个平日里总爱跟他争论结构力学的同事,半个身子被压在预制板下,鲜血浸透了他胸前口袋里那张还没来得及修改的蓝图。
他看见自己跪在废墟之中,双手血肉模糊,徒劳地扒着冰冷坚硬的石块,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刺眼的弧光,变成了头顶探照灯绝望的光柱,照亮了漫天飞扬的尘埃,也照亮了一张张失去生命的脸。
“啊——!”陈默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将护目镜扯下,狠狠摔在地上。
焊枪也脱手而出,电弧熄灭,工具库重归黑暗。
他双手撑着工作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像一台失控的发动机,疯狂撞击着他的肋骨。
“陈默?”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试图将那些翻涌的画面按下去。
苏晴烟没有走近,也没有说那些“你没事吧”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打开了手里的平板电脑,将屏幕转向他。
“你想看看……他们活着的样子吗?”
屏幕上亮起一段视频。
画面有些晃动,是她在山河驿站时随手拍摄的日常。
视频里,王建国正咧着嘴笑,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笨拙地教几个围着他的孩子打一种复杂的绳结,嘴里还念叨着:“记住了啊,绳子有时候比人靠谱。”镜头一转,赵老四正蹲在地上修一辆三轮车,满手油污,嘴里哼着跑调的《敢问路在何方》,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画面里每一个人都那么鲜活,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陈默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熟悉又遥远的面孔,眼眶一点点变红。
他一直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那些痛苦的记忆就会像海边的沙堡一样,被时间冲刷干净。
可现在他才明白,当他试图忘记痛苦时,也一并埋葬了那些痛苦之外的,鲜活的笑容和温暖的瞬间。
他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亮,陈默便用对讲机召集了所有队员,在营地前的空地上集合。
海风依旧凛冽,吹得人脸颊发麻。
“我们要做一件事。”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沙哑,“不为任何工程验收,也不为留下什么记录。只为了……记住。”
他用脚在湿润的沙地上划出一片方形区域,然后找来一块平整的木板,放在中央。
“请每个人,在这里写下你想要记住的名字。你的亲人、朋友,或者……一个你从未谋面,却始终无法忘记的陌生人。”
队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陈默没有解释,他拿起一根记号笔,在木板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王建过。
人群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马三刀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盯着那块木板,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条假肢,却没人知道那条腿是怎么没的。
他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蹒跚着走了过去,从陈默手里接过笔。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许久,他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三个字:李老六。
写完,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拄着拐杖,低声说:“他是我们矿上的班长。那年塌方,逃生梯只能再上一个人了,他一脚把我踹了上去,自己被埋在了下面……这么多年,我一直恨他,恨他为什么让我活下来,替他受这份罪。”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众人,“可昨天晚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活着的人写下名字,才是替他们……继续往前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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