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的清晨,广州西关外临时作坊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焦糊味。
陈明远盯着瓷碗里第三十七次失败的膏体,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那团本该莹白如玉的面膜混合物,此刻泛着令人不安的灰黄色,边缘甚至凝结出细小的焦糖状结晶。
“珍珠粉与槐花蜜的比例已经精确到三钱七分。”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疲惫,她面前的算盘珠子上沾着薄薄一层粉末,“按《天工开物》所载‘蜜炼之法’,文火慢熬两刻钟,色泽当如羊脂——”
“可实际上却像灶台积灰。”林翠翠没好气地打断,她葱绿色的袖口沾满蜜渍,“要我说,定是那批福建珍珠粉有问题。前日送来的样品明明莹润生光,今日这批却暗淡无光,其中必有蹊跷!”
窗外珠江上传来西洋商船的鸣笛声,混着十三行码头苦力的号子。陈明远推开窗,咸湿的江风涌入,稍稍吹散了作坊里的焦苦气。他目光落在远处十三行街鳞次栉比的商馆旗号上——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而更远处,本地商行的青瓦屋檐连绵如黛色波浪。
“珍珠粉是从哪家进的货?”
“永昌记。”张雨莲从账册中抬起头,声音轻柔却清晰,“广州城最大的珍珠商,十三行里有三家洋行都从他家进货。但负责送货的伙计说,这批珍珠是月前从合浦紧急调运的,海上受了潮,成色才稍差些。”
“受潮?”陈明远捻起一撮失败品在指尖揉开,颗粒粗涩,“这哪是受潮,分明掺了碾碎的贝母粉。”
作坊里瞬间安静下来。
三个女子几乎同时起身。上官婉儿快步走到原料架前,取过装珍珠粉的陶罐仔细端详;林翠翠已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那枚西洋放大镜——这是陈明远上月从葡萄牙商人处换来的小玩意儿;张雨莲则默默取来清水与宣纸,开始做最简单的沉浮试验。
陈明远看着她们各司其职的模样,心中那点烦躁渐渐被一种奇特的慰藉取代。穿越到这个时空已近两年,从最初孤身一人的惶惑,到如今有这三个性格迥异却各怀本事的女子相伴,命运的吊诡之处莫过于此。
“公子请看。”上官婉儿最先得出结论,她将放大镜递来,“真珍珠粉在镜下应当呈现均匀的虹彩光泽,但这些粉末,”她顿了顿,“光泽斑驳,有明显分层。”
林翠翠抢着补充:“而且永昌记的老掌柜前日告假还乡了,现在管事的据说是他新纳妾室的兄弟——一个连珍珠产地都说不清的蠢材。”
“水试结果也不好。”张雨莲将宣纸铺在桌面,纸上湿漉漉的粉末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纹理,“掺杂物至少占三成。”
陈明远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近几日种种异常:三天前作坊外总有游商徘徊,五日前存放配方的书房窗栓有被撬痕迹,还有昨日那个自称“苏州客商”却带着闽南口音的探访者...
这不是简单的以次充好。
有人要 sabotagem(破坏)面膜的研制。
“原料先搁置。”陈明远睁开眼时,神色已恢复清明,“婉儿,你上次说的‘分段调制法’,具体如何操作?”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挂着算筹的木架前。自从陈明远教了她阿拉伯数字和简易方程式,这个原本就精于数数的女子,竟在半月内自己推演出一套生产优化的算法。
“按现行制法,所有原料一次混合,文火慢熬。”她用炭笔在青石板上画出流程,“但妾身计算发现,珍珠粉中的某些成分遇热过久会变质。若将熬制分为三个阶段——”
炭笔飞舞,算式如藤蔓般在石板上蔓延。林翠翠起初还撇嘴看着,渐渐地,她那双杏眼里浮出讶异。张雨莲已默默取来算盘,手指翻飞间,算珠撞击声如急雨敲窗,竟与上官婉儿的计算速度不相上下。
“第一阶段只融蜜与茯苓,取其粘性;第二阶段加入珍珠粉与白芍,此时火候需降至极微;第三阶段才入薄荷与冰片,离火搅拌,借余温化开。”上官婉儿最后一笔落下,石板上赫然列着十几行算式,“如此,耗时虽增一刻钟,但成品率可提升四成七,色泽问题亦可解决。”
作坊里静得能听见炭笔灰屑落地的声音。
陈明远凝视着那些跨越时空的数学语言,胸中涌起一股热流。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现代知识在这古老时空里开出的花朵——不是通过他之手,而是经由一个十八世纪女子的心智吸收、转化、重生。
“妙极。”他声音有些发涩,“只是...第三阶段降温需要精准控制,寻常柴火灶难以做到。”
“可以用水浴法。”张雨莲轻声接话,“《本草纲目》记载炼丹术时提到‘隔汤炖煮’,妾身见药铺炮制某些娇贵药材时,会在大锅内置小瓮,瓮周注水,如此火不直接触瓮底,温度可恒定许多。”
林翠翠看看上官婉儿,又看看张雨莲,忽然把手中帕子一甩:“你们都厉害!就我只会看人脸色、辨人话风——那我便去查查,到底是谁在珍珠粉里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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