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裹挟着细碎坚硬的雪粒,无情地扑打着长安城巍峨的城楼与鳞次栉比的坊市。太学门前的阔大广场上,新落的积雪还未来得及堆积,便被无数双来自帝国四面八方、承载着炽热希望与坚定脚步反复践踏,融化成污浊的泥泞,又在夜间的酷寒中重新冻结成冰,如此周而复始,仿佛象征着这条求索之路的艰辛与顽强。然而,这恶劣的天气与泥泞湿滑的道路,丝毫未能阻挡一股日益汹涌、沛然莫之能御的潮流——那是天下寒门与胡族子弟,奔向改变命运之路的洪流。
科举新规的正式诏书,已由礼部官吏在京城四门、各大官署、各级学馆门前张榜公布。那洁白的宣纸,漆黑的墨字,加盖着鲜红夺目的皇帝玉玺,在冬日的萧瑟与灰蒙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暗夜中的灯塔,尤其是其中最核心、最撼动人心的两条:
“自建安二十四年春闱始,天下诸州府科举,一律采用‘糊名’之法!考生姓名、籍贯、家世、门第等信息皆以特制封条严密遮蔽,另设誊录官将全部试卷以统一笔迹另行抄录,阅卷官仅凭文章内容、才学见识定高下,严禁循私探问考生背景!”
“废止‘通榜’旧例!各地荐举名额严格依人口、赋税实绩核定,严禁世家大族垄断荐书,所有考生皆需通过州县两级公开预试,择优选拔,方得获得赴京应试资格!”
这两条,如同两把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铡刀,精准而决绝地斩向了世家门阀赖以维系政治特权、垄断上升通道最核心的命脉——人事选拔的垄断权与话语权。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九州,天下寒门学子为之沸腾,无数贫寒之家夜不能寐,喜极而泣!太学门前的报名处,排起了蜿蜒曲折、见首不见尾的长队,每日天不亮就有人在此冒着严寒等候,风雪无阻,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映照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队伍中,有穿着单薄青衫、在寒风中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却依旧紧紧抱着借来或亲手抄录典籍的汉家贫寒士子,他们眼神炽热,仿佛能融化冰雪;也有刚刚脱下厚重皮袄、换上不合身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袍、用生硬的官话相互打气的胡族青年,他们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光彩,那是对融入一个更广阔文明的向往。雪水浸湿了他们简陋的鞋袜,寒风刺痛了他们年轻的面颊,但没有人退缩,那“糊名”、“废通榜”六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熊熊火炬,照亮了他们原本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仕途,给了他们一个凭本事争未来的公平机会。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世家大族府邸内的阴郁、愤怒与难以置信。温暖的、烧着银炭的厅堂里,气氛却比室外更加冰冷。
“糊名?誊录?简直荒唐!滑天下之大稽!”一位博陵崔氏的老族长在家中大发雷霆,将手中的钧窑茶盏摔得粉碎,瓷片四溅,“如此一来,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圣贤之道何以彰显?朝廷取士,岂能如同市井赌徒押宝,全凭运气、不分良莠?!祖宗礼法何在?!”
“没了通榜,我等子弟难道要与那些田舍郎、牧奴之子同场竞技?成何体统!祖宗颜面何存!这……这简直是自毁长城!”另一位范阳卢氏的家长在族会上愤愤不平,顿足捶胸。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咆哮、如何不甘、如何运用影响力在私下串联反对,皇帝的意志已然化为不可动摇的国策,并以强大的行政力量推行。王猛坐镇尚书省,雷厉风行,如同一位沉稳而坚定的舵手,顶住逆流,派遣精干御史分赴各道,明察暗访,监督新规执行,严查任何敢于阳奉阴违、试图在糊名誊录过程中做手脚、传递信息的官吏。一时间,以往在科场中上下其手、勾连舞弊、视规则如无物的暗流与默契,被这股强大的皇权与寒门学子期盼的明流所合力遏制,科场风气为之一清。
朝堂之上,关于新政的争论并未停歇,但焦点已悄然从“是否应该推行新政”转向了“如何更好地执行新政”。寒门官员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底气越来越足,他们凭借着对基层的了如指掌和对新政的坚定信念,在具体的政策制定、落实细节和纠偏完善上,提出了越来越多切实可行、接地气的方案,逐渐掌握了实务领域的话语权。
然而,真正的变革与考验,远不止于长安的诏令与朝堂的辩论,更在于广袤帝国的地方州郡,在于那一个个具体的、由不同出身、不同族裔的官员所主导的、充满挑战的施政实践中。
并州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那位由寒门进士擢升的并州刺史,并未满足于平息之前的械斗和初步均分田地。他大胆推行了一套由王猛亲自规划、他结合并州胡汉杂居、农牧交错的实际情况细化落地的《考成法》。此法核心在于,打破传统官僚体系的族裔和出身界限,将胡汉官员混编成不同的考核小组,共同负责诸如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征收税赋、维护治安、推广教化等具体政务,其政绩优劣,直接与整个小组的考评、升迁乃至俸禄紧密挂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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