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的推广,虽艰难曲折,却总算在皇帝亲力亲为下,破开了坚实的冻土层,看到了希望的萌芽。然而,文化的融合与认同的塑造,远比教会人们使用一种新式农具要复杂、深刻和漫长得多。其间的碰撞与摩擦,往往不在田间地头,而在思想与观念的幽微之处,其激烈程度,有时更甚于刀兵。
正月末的长安太学,虽春寒料峭,庭院中几株历经百年沧桑的古槐,虬枝之上已隐隐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绿意,预示着生命的轮回。琅琅的读书声从不同的学舍中传出,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这里是冉闵和王猛寄予厚望的“塑魂”之地,旨在培养未来支撑新政、理解“华夏”真意的栋梁。首批招收的数百名学子中,胡族子弟占了近四成,他们与汉人学生同吃同住,一同学习儒家经典、律法算数,朝夕相处。
这日,负责讲授《礼记》的博士正在明伦堂讲解《曲礼上》。这位博士是位严谨得近乎刻板的老儒生,姓周,学问渊博,据说能倒背《三礼》,但讲解起来不免有些拘泥古义,着重强调其中种种繁琐细密的礼仪规范,如“入户奉扃,视瞻毋回”、“将上堂,声必扬”、“毋侧听,毋噭应”等等,并引经据典,阐述其微言大义,认为这些都是修身养性、区别文明与野蛮的关键。
课堂中,大部分学生,无论是汉是胡,都正襟危坐,努力跟随博士的节奏,或认真记录,或凝神倾听。然而,坐在后排的一名鲜卑学生,慕容永,眉头却越皱越紧,脸上不耐之色越来越浓。他是归附的慕容部贵族子弟,其父曾是慕容恪麾下骁将,性格桀骜不驯,弓马娴熟,对于这些在他看来毫无实际用处、只会束缚人天性的“虚礼”早已忍耐多时,觉得远不如学习兵法韬略或是练习骑射来得实在。
当周博士再次敲着戒尺,强调“君子之行,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并再次引申到日常言行举止的规范时,慕容永胸中积郁的不满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大响,引得全班侧目。他声音洪亮,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直率与不加掩饰的挑衅,打断了博士的讲解:
“博士!学生有一事不明,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不吐不快!”
满堂寂静,所有的目光,惊愕的、不满的、好奇的,都瞬间投向他。汉人学生多露愤慨,认为他扰乱课堂,不尊师重道;胡族学生中则有不少人眼中闪过同情或赞同之色。
周博士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用来阅读细小文字的水晶镜片,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慕容永!你有何疑问?竟敢如此无礼喧哗!”
“请问博士,我们学习这些繁琐无比的进退之礼,究竟有何用处?”慕容永昂着头,毫无惧色,声音带着一种质疑一切的锐气,“我们草原儿女,向来崇尚自由自在,纵马驰骋,快意恩仇!敬重的是勇士的武艺和猎人的精准,何须被这些条条框框、磕头作揖的规矩束缚手脚?学了这些,难道就能让我们的箭射得更准,马跑得更快,部落更加强盛吗?还是只为了让我们变得像……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一样?”
他的话,如同投石入水,立刻引起了一部分本就对终日枯坐读书感到憋闷、难以适应的胡族学生的强烈共鸣。尤其是几个来自河西、性情更为直率躁动的羌族少年,此刻更是觉得慕容永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大声附和起来。
“说得对!学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
“还不如去校场练箭,至少能杀敌保家!”
其中一个性情尤其暴躁的羌族学生,甚至猛地一拍身前沉重的柏木书案,将上面的笔墨纸砚震得乱跳,一方上好的歙砚差点掀翻落地,墨汁泼洒出来,染黑了一片。
课堂秩序顿时大乱。汉人学生们面露愤慨,有人忍不住出声反驳:“无礼!粗鄙!圣人之道,修身之本,岂是尔等蛮夷所能领会!”
“竟敢在课堂上撒野,侮辱圣贤!简直岂有此理!”
“滚回你的草原去!”
胡汉学生之间,顿时形成了尖锐的对峙之势,言辞激烈,互相指责,场面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为肢体冲突,明伦堂内乱成一团。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连声呵斥“肃静!成何体统!”,用力拍打着戒尺,却如同石沉大海,无法平息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就在这时,得到学政急报的王猛匆匆赶来。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青衫,步履从容,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气,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走进如同炸开锅般的明伦堂,目光平静而有力地扫过对峙的双方,没有立即出声呵斥,而是缓步走到那被羌族学生拍得歪斜、墨汁横流的书案前,俯下身,拾起散落在地、已被撕坏踩脏的《礼运篇》残页,那是刚才混乱中被波及的教材。
堂内随着他的到来,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位高权重、深得皇帝信任、却总是不动声色的宰相,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场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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