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寒风,远比长安凛冽干燥,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细密而冰冷的刀子,从河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被积雪覆盖的荒原上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尘,抽打在人的脸上,瞬间便是生疼一片,皮肤仿佛要被割裂。积雪深厚,尚未有丝毫消融的迹象,广袤的土地依旧被冻得硬如铁石,马蹄踏上去,只能留下浅浅的白印。
匈奴部落聚居的区域,气氛比这酷烈的天气更加凝重、压抑。得知皇帝亲自前来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部落的大小头领、族中长老、那些脸上涂着怪异油彩、手持彩色羽毛骨杖的老萨满,以及成千上万被召集来的牧民,黑压压地聚集在官衙前那片空旷的、冻得梆硬的场地上。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污和尘土的皮袍,戴着各式皮帽,脸上带着警惕、疑虑、畏惧,还有一丝被煽动起来的、对于触怒神灵的恐慌。那数百架被堆弃的曲辕犁,就散乱地放在人群前方,冰冷的铁质部件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幽光,像是一道无形的、由恐惧和抗拒构筑的壁垒,横亘在朝廷与部落之间。
冉闵的队伍抵达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王猛微微蹙眉,低声道:“陛下,情势似乎比奏报所言,更为棘手。群情汹汹,已非简单说服可解。”
冉闵面色不变,如同这并州的冻土,沉稳而坚定。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玄色的毛皮大氅在风中扬起。他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沉默而充满敌意的人群,仿佛能穿透那些警惕的眼神,看到他们内心的迷茫与恐惧。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被众人簇拥在最前方、手持象征神权与族权的骨杖、脸上涂着代表沟通天地神灵的油彩的老萨满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冉闵开口的第一句话,既非严厉的训斥,也非温和的安抚,而是简洁明了地对身后随行的、从将作监精选出来的老工匠下令:“把犁抬上来,就在此地,当场组装,让他们看清楚!”
工匠们应声而出,在无数道或疑惑、或敌视、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熟练地将曲辕犁的各个木质和铁质部件,按照顺序一一拼接起来。木质的犁辕、犁梢,铁质的犁镵、犁壁,在寒冷空气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当一架完整的、线条流畅、结构精巧、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曲辕犁,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时,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老萨满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锋利的、泛着寒光的犁镵,仿佛看到了什么亵渎神灵、带来灾祸的不祥之物。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根装饰着鹰羽和兽骨的骨杖,指向冉闵,用苍老而嘶哑、却极具煽动力的匈奴语高声呼喊,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旁边的通译立刻颤声翻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不能犁!不能犁啊!地母在沉睡!这冰冷的铁器会刺伤她!会惊醒她!地母发怒,草原将不再生长牧草,牛羊会成群死亡!黑灾白灾会接踵而至!灾难会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长生天也不会饶恕我们!”
他的声音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卫道的狂热,许多牧民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甚至是惊恐万状的表情,仿佛已经看到了部落毁灭的惨状,有人开始低声祈祷,有人向着天空和大地跪拜。
冉闵依旧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被触怒的神情。他解下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毛皮大氅,随手递给身后的侍卫,只穿着一身紧身的、绣着暗金色龙纹的棉布常服,在这呵气成冰的严寒中,显得如此单薄。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看笑话的目光中,他走到那架刚刚组装好的、冰冷的曲辕犁前,双腿微分,腰背微沉,双手稳稳地扶住了犁柄。
“陛下!”王猛和侍卫们同时惊呼出声,想要上前阻止。这不仅是体力活,更是关乎天子威严的举动!
冉闵摆了摆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锁定前方一片未被踩踏的冻土,双臂猛然用力——“嘿!”地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吐气开声,腰腿协同发力,那锋利的犁镵应声刺入了坚硬的、仿佛金石般的冻土表层!
“沙沙沙……嘎吱……”犁刀顽强地破开冻结的表层,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翻出底下颜色深褐、蕴含着肥力与生命气息的潮湿土壤。这声音在寂静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仿佛在撕裂某种固有的、坚固的屏障。
老萨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挥舞着骨杖,嘴里用匈奴语飞快地念念有词,跳动着诡异的步伐,似乎在施展什么法术对抗这“亵渎”之举,又像是在向地母告罪和祈求宽恕。
冉闵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到那诅咒般的吟唱,也没有感受到周围那无数道灼人的目光。他扶着犁,一步一步,稳健地向前。冻土被强行翻开,形成一道笔直而深峻的犁沟,新鲜的泥土气息弥漫开来。玄色的龙袍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同一个移动的、充满力量与决心的焦点,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也冲击着他们固有的认知。皇帝的额头,在这酷寒中,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空气中化作缕缕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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