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弋仲的自戕,如同抽掉了长安城内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脊梁,也敲响了氐秦政权最终的丧钟。零星的、绝望的抵抗在各处迅速平息,兵器坠地的铿锵声、跪地求饶的哀告声、寻找亲人的呼喊声,逐渐取代了震天的喊杀与兵刃交击的刺耳噪音。浓烟依旧在城池的一些角落顽固地升腾,但火焰正在被越来越多的魏军士兵和自发参与、看到希望的百姓奋力扑灭。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开始在这座饱经创伤的古都弥漫。
当午时的阳光终于勉强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和尘埃,将斑驳而温暖的光影投在满是瓦砾、血迹和废弃兵甲的街道上时,长安城的东门——象征着帝国尊严的春明门,在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吱呀声中,被从内部缓缓推开,仿佛一个时代沉重地翻开了新的一页。
城外,早已列阵等候、甲胄鲜明、旌旗招展的大魏皇帝冉闵,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新生气息的空气。他依旧穿着那身阵前讲经时的素白儒袍,只是外面象征性地罩上了一件轻便的玄色软甲,腰间悬挂着那柄饮血无数、此刻却暂时归鞘的陌刀。他并未乘坐彰显帝王威仪的銮驾,而是骑着他那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如龙的白龙马,在周威、张举、姚襄等将领及一队精锐禁军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千年古都。
马蹄踏在春明门内那布满碎砖、灰烬和干涸血渍的御道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历史的脚步声。映入眼帘的,是战争留下的残酷印记,触目惊心:倾颓的坊墙,燃烧殆尽只剩焦黑骨架的屋舍,散落的、残缺的兵器和旗帜,以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双方士兵层层叠叠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焦糊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尸臭,混合成一种名为“战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然而,与这破败、惨烈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道两旁逐渐聚集起来的、劫后余生的百姓,以及那些已经放下武器、被集中看管起来的降卒的目光。
没有预想中的恐惧、仇恨或是麻木不仁,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无措,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掺杂着巨大好奇、微弱期盼与难以置信的注视。他们看到皇帝的队伍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对沿途的百姓没有任何骚扰;看到有魏军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帮助扑灭余火,抬运伤员,甚至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清水,分给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眼神空洞的孩子和老人。这些细微却实实在在的举动,与姚弋仲最后时刻驱民为质、欲焚典籍的疯狂形成了天壤之别,无声地诉说着新旧政权本质的不同。
冉闵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地扫过街道两侧,他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拐杖,望着破败的家园默默垂泪;有妇人紧紧抱着懵懂无知、却因饥饿而啼哭的孩子,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一丝希冀;有年轻的学子扶着受伤的同伴,站在废墟前,眼神复杂……他的心中没有胜利者通常的志得意满与狂喜,反而充满了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责任感。征服一座城池容易,用刀剑即可做到;但征服人心,尤其是抚平战争带来的深刻创伤,重建秩序与信任,却要艰难得多,任重而道远。
队伍行进到皇宫前的广阔广场。这里经历过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战斗,景象更为惨烈,尸横遍地,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动,但此刻也已被魏军士兵初步清理。一面残破不堪、沾满污秽的氐秦狼旗被丢弃在角落,如同它代表的政权一样,彻底成为了过去。而象征着大魏的玄色旗帜,正在宫门的最高处,由两名健壮的士兵,缓缓地、庄严地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向所有人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在宫门入口处的白玉石阶前,冉闵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等在那里。
苻坚。
少年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尘土的素色麻衣,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身姿却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挺立的小松。他身边没有护卫,只有他独自一人,在这空旷而肃杀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醒目。他的脚下,放着几个用干净的粗布小心包裹着的物件。
冉闵勒住神骏的白马,停了下来,深邃的目光落在苻坚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苻坚抬起头,迎着冉闵那威严而平和的目光,没有畏惧,也没有卑微的乞怜,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对过往的哀伤。他俯下身,将脚下的包裹一一打开,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展示着某种历史的证物。
第一个包裹里,是那半截染着暗红色血迹、象征着仇恨与毁灭的、属于苻健的断箭。
第二个包裹里,是那份边缘带着血痕和污渍、象征着承诺与未来的《告长安军民书》。
第三个包裹里,是几卷他奋力从火场边缘、混乱中抢救出来的、最为珍贵的典籍,包括那卷《周礼》和《尚书》残篇,上面甚至还有他护持时留下的淡淡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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