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剑指长安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咸阳城内外的魏军体系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并迅速转化为高效而有序的行动。这座刚刚易手的城池,仿佛一架被重新上紧了发条、注入了全新动力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开始围绕着“西进”这个核心目标高速运转起来,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粮草官们在算盘的急促噼啪声和文吏声嘶力竭的唱喏声中,紧张地核算着库存,组织民夫将一袋袋粮秣、一捆捆箭矢、以及各种军械辎重装上吱呀作响的大车;医官们则在临时设立的、充满了呻吟与血腥气的伤兵营里穿梭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和腐肉的气味,尽可能地抢救着那些在昨夜血战中负伤的勇士,与死神争夺着生命;负责军纪的执法队手持皮鞭和刀剑,在城内主要街道和军营间严厉巡视,弹压着任何可能的骚乱和违纪行为,同时将一队队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氐军降卒押往指定的看管地点;工兵和被征召的民夫则开始修复被炸毁的城门和部分破损的城墙,至少要让咸阳看起来像是一个稳固的、可以作为跳板的后方基地。一切都在各级将官声嘶力竭却又条理清晰的指挥下,显得繁忙、紧迫而充满力量。
然而,在这片战争前夕特有的喧嚣与躁动中,王猛却获得了一段难得的、也许是冉闵刻意给予的短暂休整与沉淀的时间。他谢绝了周威为他安排的、位于原郡守府内相对完好洁净的厢房,那里虽然舒适,却充斥着旧政权的腐朽气息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让他感到窒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遵循着某种内心的召唤与难以排遣的沉重,独自一人,再次走进了那片已然成为永恒伤疤、也见证了他内心蜕变的城墙缺口区域。
此刻,这里的清理工作仍在继续,但重点已经转向拓宽和加固通道,以确保明日大军主力,尤其是那些沉重的攻城器械和辎重车队,能够顺利通过。数以百计的民夫和俘虏,在魏军士兵手持长矛、目光警惕的监督下,喊着低沉而整齐、却缺乏生气的号子,如同蚂蚁搬家般,用最原始的木杠、绳索和滚木,艰难地移动着那些动辄数百斤、甚至上千斤的残破条石和巨大的城砖。汗水混合着尘土,从他们古铜色或苍白的脊背上淌下,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厚的尘土和焦糊的气味,只是那昨夜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终于被时间和风吹散了不少,但若仔细嗅闻,仍能从砖石的缝隙和泥土的深处,捕捉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气息,提醒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王猛刻意避开了那条正在被全力打通的、人来人往的主通道,而是沿着残垣断壁的边缘,如同一个孤独的凭吊者,缓缓地行走。他的脚步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废墟下沉睡的无数亡魂,尤其是那个刚刚离去的、如山岳般的背影。他的目光不再是战略家那种锐利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学者般的专注与深沉的悲悯,仔细地扫过每一处残破的痕迹,断裂的墙基、扭曲的金属构件、崩塌的垛口、焦黑的木料……仿佛在阅读一部用最残酷的毁灭方式书写的、关于战争、忠诚、牺牲与代价的沉重史册。
他看到了被“鬼工开物”那独特配方火药灼烧得如同琉璃般漆黑、甚至局部熔融的墙体内部结构,那是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破坏力的证明,也是他亲手引导的毁灭;看到了镶嵌在砖石缝隙中的、已经扭曲变形如同抽象艺术品的箭镞和折断的刀片,它们曾属于攻守双方,如今却一同沉寂,不分彼此;他甚至在某些断裂的石头上,辨认出了模糊不清的、属于前朝(或许是汉)的铭文印记——这座城池,毕竟曾是大汉辉煌时代的一部分,承载过帝国的荣光与文明,如今却在胡骑与内乱的轮番蹂躏下,最终以这样一种由他主导的、惨烈的方式崩坏,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跨越时空的悲凉与历史循环的沉重感。
他在一处相对完整、似乎原本是城墙马面基础的巨大青石上坐下,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大部分废墟,而且距离杜洪牺牲的那个十字路口不远,能隐约看到那片被特意圈起来、尚未被清理的区域,那块白布在废墟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大魏通宝”,放在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钱币上“天命昭德”四个字,那清晰而刚劲的笔画,那沉稳的金属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仿佛能透过皮肤,沁入他因连番激战、情绪剧烈波动而有些纷乱躁动的思绪,使其渐渐沉淀、冷却下来,变得如同这废墟般荒凉而坚定。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回放着自告别邺城、潜入关中以来,这短短数月间,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充满了血与火、智与勇、生与死的一幕幕:
洛阳元宵夜,那场因一盏灵龟灯引发的氐羌冲突,以及自己灵光一闪,决定赶制“问题灯笼”用于日后离间的决断……那是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苻秦政权内部的裂痕,并开始主动利用它,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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