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学徒狗娃的惨死,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潜伏在长安城内的汉人义士网络,也如同一条鞭子,狠狠抽打在王猛的心上,坚定了他们必须迅速撤离的决心。继续停留,不仅自身风险急剧增大,随时可能被苻健或姚弋仲的鹰犬顺藤摸瓜地找到,也可能给杜洪、伏生老人等其他义士带来灭顶之灾。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但理智告诉他,现在更需要的是将情报送出去,将希望播撒开,这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
他立刻启动了缜密的撤离程序。首先,他让赵译官和两名经验丰富、善于伪装的工匠,携带最重要的情报——包括杜洪绘制的长安布防详图、咸阳城墙隐患标记、武库钥匙令牌的精确拓印(原件太危险,由伏生老人继续秘密保存,以待王师)、以及苻健与姚弋仲矛盾的最新证据和祭天事件的详细报告等——先行一步,化装成不同身份(行商、游医、探亲者),分头离开长安,绕道不同的路线返回邺城。这样即使一路有人不幸失手,也能确保部分核心情报能够安全送达。临行前,他反复叮嘱,一旦遇到盘查,宁可毁掉情报,也绝不能落入敌手。
其次,他安排顾恺之,将沿途及在长安绘制的所有画稿进行整理和精心伪装。一些涉及军事机密的城防图、军备草图被用特殊药水处理,隐藏在看似普通的山水风景画或货品图样之下,非特定药水浸泡不能显现;而那些反映民生疾苦、胡汉矛盾、氐羌暴行的写生画,如《流民饿殍图》、《市井凌辱图》、《祭天惊变图》以及他为狗娃偷偷画的肖像等,则单独打包,由顾恺之本人亲自携带,作为最直观、最震撼、最能打动人的证物,让邺城的君臣和百姓亲眼看到关中的真实情况。
王猛自己,则与杜洪、伏生老人进行了最后的、也是无比沉重的密谈。地点依旧在杜家铁铺那隐蔽的后间,空气中弥漫着离别与决绝的气息。
“杜老丈,伏老先生,”王猛郑重地对两位可敬的老人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真挚,“猛此行,收获远超预期,皆赖二位及诸位义士舍生忘死、倾力相助。陛下得此情报,平定关中,指日可待!二位与关中百姓的功绩,陛下必不会忘,史册必当铭记!狗娃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杜洪抹着眼泪,声音沙哑:“王先生言重了!狗娃那孩子……死得惨,但也死得值!他没给咱们汉家人丢脸!只要能赶走这些胡虏,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老朽就算立刻死了,去下面陪那孩子,也值了!”他的话语朴实,却掷地有声。
伏生老人则颤巍巍地捧出几卷他亲手抄录、字迹工整如石刻的经典,那是《诗经》和《尚书》的部分篇章:“王先生,这是老朽一点心意。笔墨拙劣,不及先贤万一,但字字皆是心血。关中收复后,重建太学,教化百姓,离不开这些典籍。请代老朽呈交陛下,也算……也算老朽为这文明续脉,尽了一点绵薄之力。”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文化传承的无限眷恋与期望。
王猛郑重接过,感受到那纸张上承载的千钧重量,那是文明的重量,是希望的重量。“二位保重!”王猛沉声道,声音有些哽咽,“苻健经此祭天之事,必然更加多疑暴虐,城中恐有清洗。请务必小心隐匿,保护好自己,等待时机。待王师西来之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时!届时,我们再一同祭奠狗娃,告慰所有死难的英魂!”
告别两位可敬的老人,王猛心中沉甸甸的。他带着顾恺之以及剩余的几个伙计,押送着最后一批作为掩护的货物(主要是些普通的绸缎和药材),准备以正常商队的名义离开长安。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出城的前夕,顾恺之却向王猛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请求。
“先生,”顾恺之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艺术家的执着与使命感,“学生想再画一幅画。最后一幅。”
“哦?”王猛有些意外,时间紧迫,风险巨大,“画什么?”
“画《长安父老望王师图》。”顾恺之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这几日,学生在市井中,听到许多百姓私下议论,偷偷期盼王师。他们不敢明言,但那眼神,那低语中的渴望,与学生当年在幽州被解救前所见,一般无二!学生想将这份期盼,这份深藏在心底的希望画下来,带回邺城,让陛下和朝中诸公亲眼看看,关中百姓,心向大魏!他们一直在等着王师!”
王猛看着顾恺之年轻而认真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感慨。在这个时刻,这个年轻的画师想到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要用他的画笔,为苦难的同胞发声,为未来的王者展示民心所向。他点了点头,拍了拍顾恺之的肩膀:“好!你去画!但要千万小心,速去速回,不可逗留,不可引人注目。”
顾恺之利用最后的时间,再次走入长安的街巷,这一次,他带着明确的目标和深沉的情感。他来到普通汉民聚居的、肮脏破败的里坊,来到那些被氐羌权贵忽视的角落。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聚在墙根下晒着稀薄的阳光,低声交谈,眼神不时充满期盼与担忧地瞟向东方;看到妇人们一边做着缝补浆洗的活计,一边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一丝不敢表露太明显的希冀;看到衣衫褴褛的孩童们虽然食不果腹,却依然在残破的墙垣下,用木棍、石子,在泥土上画着模糊的、像是军队和旗帜的图案,口中模仿着打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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