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如同一条沉睡的、披着青灰色鳞甲的远古巨龙,盘踞在太行山脉最险要、最关键的隘口之上。关墙高耸,依着险峻山势而建,蜿蜒起伏,仿佛与灰黑色的、坚硬如铁的山岩彻底融为一体,经过段部多年不惜人力物力的经营,关墙上箭楼密布,垛口如犬牙交错,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在夏日略显苍白炙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令人绝望的光泽。关前唯一可行的官道,狭窄而曲折,如同羊肠小径,完全暴露在守军弓弩和投石机的绝对覆盖范围之下,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险之地,也是无数进攻者埋骨之所。
段兰坐镇关内,尽管因为范阳失守、段龛被杀以及军中日益严重的逃亡现象而焦头烂额,内心充满了挫败与愤怒,但他对居庸关本身的防御依然抱有极强的、几乎是盲目的信心。他相信,只要凭借这天险固守,消耗魏军锐气,拖延时间,等待内部生变(比如魏军粮草不济)或外部(如慕容部终于按捺不住)转机,并非没有翻盘的可能。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冰冷的城墙之上。
然而,他所有的战略预判、所有的兵力部署,都基于一个前提——魏军会从正面,沿着那条被称为“死亡走廊”的官道,不惜代价地强行叩关。他绝不会想到,有一支军队,会完全颠覆他的认知,绕到他的身后,从那个被认为连最敏捷的飞鸟都难以逾越、连最狡猾的山羊都无法立足的绝地发起决定性的攻击。
居庸关以北,数十里外,海拔已然急剧升高,气候与关南迥然不同。这里不再是郁郁葱葱的夏日山峦,而是一片仿佛被时光遗忘、停留在严冬的冰雪世界。山脊线上,终年不化的冰川如同一条条巨大的、凝固的、泛着幽蓝而神秘寒光的瀑布,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矗立,与关南的绿意盎然、暑气逼人形成诡异而壮观的对比,充满了死寂的气息。
张举率领着他那支经历了黑石谷血战、攀越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天险、已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山地鬼魅的羯族精锐,如同融入夜色的阴影般,悄然抵达了这片寒冷刺骨的雪线之下。气温骤然降低,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团团浓厚的白雾,须发皆结白霜。士兵们虽然早有准备,换上了厚厚的、脏污的皮袄,但依旧被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手脚僵硬麻木。他们隐藏在背风的、巨大的岩石后面,尽可能减少活动,保存着宝贵的体力,一双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透过岩石缝隙,死死盯着下方远处,那如同灯火长龙般、蜿蜒盘绕在群山之间的居庸关后勤补给线路,那是段兰大军的生命线。
张举靠在一块冰冷彻骨的巨岩后,缓缓活动着几乎冻僵、感觉不属于自己的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如同冰块碎裂。他的目光掠过下方依稀可见、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关城轮廓,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浮现出离开邺城前夜的情景。
那时,王谦还未出使,北伐尚在紧密筹划阶段,局势晦暗不明。在一次极少数高级将领参与的、气氛凝重的御前军议后,王谦特意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他。在那张巨大的、铺满了整个偏殿的北疆精细地图前,王谦的手指,没有指向居庸关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正面,也没有指向他们后来实际攀越的太行绝壁,而是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严谨与笃定,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点在了这片在地图上被特殊标记着冰川符号、被视为绝对禁区的区域。
“张将军,”王谦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此处冰川,据我多方查阅前朝古籍方志、山河图录,并结合往来北地经验丰富的行商、老猎户之口述见闻,反复印证得知,因其特殊的地势向阳角度与岩层吸热特性,在夏日正午阳光最为炽烈、毫无遮挡的特定时段,表层会因大量吸热而出现短暂的、局部的、极其关键的消融。冰层会变得酥脆,内部结构松动,甚至有涓涓细流从冰岩接缝处渗出……虽不能通行大军,但若运用得当,挑选精锐死士,或可成为一支奇兵之路,直插敌人要害之处。” 当时,王谦的眼神清澈而充满智慧,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当时,张举并未完全理解这番话背后所蕴含的全部战略价值与风险,只当是王侍郎学识渊博,心思缜密,随口提及一种地理奇观。直到他接到陛下“改道黑石谷”的密令,直到他亲眼目睹王谦的壮烈,直到他真正站在这片冰冷死寂的冰川之下,准备执行那“背后插刀”、决定整个战局走向的终极任务时,王谦当日那看似随意却无比精准的话语,才如同暗夜中骤然点燃的灯塔,变得清晰无比,重若千钧!
那位看似文弱的侍郎,早在出使之前,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凭借着渊博的学识与对北疆地理的深刻理解,为这场关乎国运的复仇之战,殚精竭虑,埋下了至关重要的、足以扭转乾坤的伏笔!他的牺牲,不仅仅是气节的彰显,更是以其智慧,为最终的胜利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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