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腊月里走的。
天阴得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厚抹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喘不过气。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外婆枯瘦的手像一把干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里像是蒙了一层灰翳,却又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锐利。
“囡囡……”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砸进我耳朵里,“记住……千万,千万别穿……姥姥给你做的那件……红棉袄……”
她的手冰冷,那股寒意顺着我的腕骨,滋滋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被她眼中的恐惧慑住了,只能愣愣地点头。
外婆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最终,脑袋一歪,攥着我的手猛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沿上。
屋子里顿时爆发出妈妈和姨母们压抑已久的哭声。
丧事办得匆忙又潦草。山村里的冬天,一切都像是被冻住了,连悲伤都显得迟缓而僵硬。忙完了下葬,收拾外婆遗物的时候,妈妈在一个老樟木箱子的最底层,翻出了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打开,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棉袄。
大红的底子,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针脚细密得惊人,在昏暗的屋子里,红得刺眼,金线闪着诡异的光。
正是外婆临终前提及的那件。
妈妈捧着棉袄,眼眶又红了,语气里带着埋怨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你姥姥真是老糊涂了……临了临了,说那话……这是她前两年眼睛还勉强能看见时,熬了不知多少个晚上,一针一线给你做的,念叨着等你本命年穿……你看看这针脚……”
她抖开棉袄,往我身上比划。那红色太正了,正得有些不祥。金线莲花盘根错节,透着一股陈旧又妖异的美。
外婆临终前那双惊恐的眼睛和冰冷的手触感,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妈,姥姥说……”
“死人的话能当真吗?”妈妈打断我,语气有些冲,大约是连日劳累加上悲伤,让她失了耐心,“她就是病糊涂了!这袄子多好看,多厚实!放着不穿,白瞎了姥姥一片心!”
她不由分说,把红棉袄塞进了我怀里。
触手的感觉,是柔软的,带着棉布特有的纹理和新棉花的蓬松,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也许,真的是外婆糊涂了吧。看着妈妈憔悴的脸,我把那点不安强行压了下去。
山村的冬夜,冷得邪性。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子,从窗户缝、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吃过晚饭,屋里那点炭火带来的暖意很快就被逼退了。我坐在炕上,看着叠放在枕边的那件红棉袄,在跳动的煤油灯光下,那红色像一滩凝固的血,金线莲花仿佛活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扭动。
最终还是冷战胜了那点疑虑。我脱掉外衣,穿上了那件红棉袄。
很合身,异常地合身。棉花填充得厚薄均匀,立刻隔绝了寒气,浑身都暖烘烘的。只是,那温暖……似乎带着一种黏腻感,不像普通的棉袄那样干爽。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中惊醒。
不是梦魇,而是真实的感觉——冷,彻骨的寒冷,仿佛刚才那点暖意只是个错觉。而且,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死死盯着的毛骨悚然。
我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窗户。
老旧的木格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而就在那窗玻璃外面,紧贴着,站着一个模糊的、佝偻的黑影!
借着窗外雪地微弱的反光,我看清了——是外婆!
她身上穿的,正是下葬时那身深蓝色的、印着暗色“寿”字的绸面寿衣!脸色青灰,五官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地透过玻璃,死死地、怨毒地盯在我身上!
她干枯的手掌一下一下,无声却又极其用力地拍打着玻璃,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我却清晰地“听”懂了她的话,那声音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尖啸:
“脱下来!脱下来——!”
“那是我的!我的寿衣——!!”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四肢百骸像是被钉在了炕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外婆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和她无声的、歇斯底里的控诉!
“砰!砰!砰!”
那无声的拍打仿佛直接敲在我的心脏上。
不知挣扎了多久,那恐怖的幻象骤然消失。窗外只剩下空荡荡的黑夜。
我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是梦!一定是个噩梦!
我惊魂未定地低下头,想擦擦汗,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身上那件原本崭新柔软的红底金纹棉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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