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的辞职手续办得很快,快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恍惚。系办公室的老师把离职证明递给她时,欲言又止:王老师,你再考虑考虑?讲师编制现在多难拿……
谢谢,我考虑好了。王蓉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白纸,觉得它轻得没有重量,又重得压手。
消息像水波一样在系里传开。她回教研室收拾东西时,几个同事投来复杂的目光——有不解,有惋惜,也有隐隐的早就知道她会走的意味。一个比她早两年入职的女讲师走过来,压低声音:听说你是要去找你姐姐?
王蓉点点头。
值得吗?女讲师的眼神很认真,讲师转副教授的关键期,你这一走,位置就没了。你姐……失踪这么多年,找到的概率有多大?
这个问题太直接,直接到王蓉必须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看着办公桌上还没拆封的新学期教材,那本《社会学研究方法》的封面上,方法论流程图清晰得近乎冷酷。
我不知道概率。她诚实地回答,但有些事,不能用概率算。
收拾办公桌花了不到半小时。四年的教学生涯,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几本专业书,一个保温杯,一盆绿萝,还有抽屉深处那本绣谱——她一直把它放在学校,像是在学术世界和家族记忆之间维系某种平衡。
现在,平衡被打破了。她把绿萝送给隔壁办公室的研究生,书捐给系资料室,只带着保温杯和绣谱离开。走出文科楼时,秋风吹过,她下意识拉紧了外套。这件外套还是三年前用第一笔课酬买的,当时她站在商场镜子前试穿,心想我现在是大学老师了。
那个身份,今天正式结束了。
手机震动不停。系群里的告别消息一条条弹出:祝王老师一切顺利、常回来看看、保重。她一条条看完,没有回复。说什么呢?说谢谢?还是说我会找到姐姐的?
下午,她去见张教授最后一面。老教授的办公室里,茶已经泡好。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手续都办完了?
办完了。
沉默。水壶在电陶炉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张教授缓缓说,我担心你这一走,不仅离开了学术体制,也离开了思考的工具。田野中的具体经验很重要,但如果没有理论的透镜,经验就是一堆碎片。
王蓉握紧茶杯。老师,我这四年一直在用理论透镜看世界。我分析了工分制的性别歧视,研究了流动人口的边缘化,探讨了残疾女性的多重弱势。但我姐姐还在失踪中。那些理论解释了一切,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所以你要用行动去改变?
至少要去尝试。王蓉抬起头,老师,您教过我们福柯的话:知识就是权力。但我现在觉得,知识要变成权力,需要有人把它从书斋里带出去,带到需要它的地方。我姐姐可能永远看不懂我的论文,但她需要有人找到她。
张教授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笑容里有欣慰也有苦涩。我教了四十年书,总告诉学生要知行合一。现在我的学生真要这么做了,我却在这里担心她的前途。真是……他摇摇头,去吧。但答应我一件事:每天写田野笔记,不是为了发表,是为了不迷失。
我答应。
离开学校前,王蓉去了趟图书馆。不是去查资料,是去还那张用了四年的借阅证。刷卡进门的嘀声,书架间熟悉的油墨味,阅览室里翻书的沙沙声——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她在社会学书架前站了一会儿,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名字:韦伯、涂尔干、福柯、布迪厄……这些曾经照亮她世界的思想家,此刻像远方的星辰,依然明亮,但不再能温暖她脚下的路。
走出图书馆时,天开始下雨。她没有打伞,让秋雨细细地落在头发上、肩上。校园广播在放一首老歌,旋律在雨声中模糊不清。
手机响起,是周文。你在哪儿?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东西不多。
不是送行李,是送你。周文坚持,二十分钟后,南门见。
挂了电话,王蓉慢慢往南门走。雨中的校园有种静谧的美,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路面上。她想起四年前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园,那个从乡村来的、满心惶恐又满怀希望的女孩。那时她以为,知识能解决所有问题,包括找到姐姐。现在她知道,知识只是工具,真正的寻找需要双脚、眼睛和一颗不放弃的心。
周文的车停在南门。王蓉上车时,看见后座放着一大袋东西:方便面、饼干、矿泉水、充电宝、常用药,甚至还有一把强光手电。
你这是……
三个镇子都不大,住宿条件可能不好。周文发动车子,有备无患。
车驶出校园,汇入城市的车流。雨刮器规律地摆动,窗外的世界模糊又清晰。等红灯时,周文忽然说:昨天我导师问我,为什么要陪你做这件事。我说,因为有些事比论文重要。
王蓉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车窗透进的微光里显得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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