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录用通知邮件抵达时,王蓉正在图书馆地下室的缩微胶片阅览室,查阅1980年代的县报。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连日的奔波让她眼下乌青深重。邮箱提示音响起,她漫不经心地点开,看到《社会学研究》编辑部的落款时,心跳停了一拍。
王蓉作者:您好!大作《沉默的谱系:农村三代女性劳动价值传递研究》已通过终审,拟刊于明年第一期……
后面的话模糊了。她反复看了三遍,确认那不是幻觉。那个她熬了无数个夜晚、改过十七稿、在田野调查中不断推翻又重建的论文,终于要变成铅字,出现在中国社会学界最权威的期刊上。
她关掉缩微胶片阅读器,靠在椅背上。地下室很安静,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低鸣。这一刻本该狂喜,但涌上心头的竟是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不安,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愧疚。
那篇论文里,有祖母陈秀芝在土地证上的红手印,有母亲李明珍铁姑娘时期的工分记录,有姐姐王玲的残疾与失语。她把家族的苦难变成了学术资本,把亲人的沉默变成了研究样本。现在,这些要被印刷、装订、进入各大图书馆,被无数陌生人阅读、引用、评判。
手机震动,是张教授。看到邮件了吧?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终审评委的评价很高,说这是将个体苦难历史化的典范。王蓉,你做到了。
谢谢老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过有个小修改。张教授说,伦理审查委员会建议,对文中涉及亲属的部分做进一步匿名处理。你姐姐的化名王玲建议改为L,母亲李明珍改为M,祖母陈秀芝改为C。你同意吗?
王蓉沉默。把姐姐从一个名字变成一个字母,这算保护还是抹除?
我同意。她最终说。
挂掉电话,她走出地下室。秋日的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谈论着考研、求职、恋爱,他们的世界明亮而直接。而她的世姐,刚刚把一个沉重的秘密,半公开地放进了学术殿堂。
她走到湖畔的长椅坐下,打开手机里的终稿PDF。那些冷静的学术语言此刻读起来陌生:
……通过对C(1911-1987)、M(1952- )和L(1978- )三位女性的生命历程分析,本文揭示了农村女性劳动价值计量方式的代际变迁,及其与宏观制度变迁的复杂互动……
姐姐王玲,那个会在溪边一坐就是一下午、会用手语比划等我回来的活生生的人,在这里成了研究对象L,成了一个论证残疾女性在市场化转型中的多重边缘化的案例。
王蓉合上手机。湖面波光粼粼,一只水鸟掠过,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她给周文打电话。他正在西北做扶贫项目评估,背景音是呼啸的风声。
发飙了?太好了!他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我就知道你能行……等等,你听起来不太高兴?
我在想,姐姐如果看到这篇论文,会怎么想。
风声里,周文沉默了几秒。她会为你骄傲。
还是她会觉得,我把她的痛苦当成了垫脚石?
这个问题太沉重,电话两端都安静下来。远处传来上课铃声,惊起一群鸽子。
王蓉,周文终于说,你写这篇论文,不是为了利用谁的痛苦,是为了理解它,为了让更多人看见它。这和你寻找姐姐不矛盾,它们是同一条路——都是拒绝遗忘,拒绝沉默。
但论文发表了,姐姐还是没找到。
那就继续找。周文的声音坚定,论文是你的武器,让你有力量继续找。没有这篇论文,你可能连寻找的方向都没有。
挂掉电话后,王蓉在湖边坐了许久。夕阳西下时,她去了打印店,把论文打出一份纸质版。封面页上,王蓉两个字印得清晰。这是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权威期刊上,但此刻她更希望,这名字能出现在寻人启事上,出现在某个派出所的结案报告上,出现在姐姐王玲重新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里。
回到宿舍,她把纸质版论文放进抽屉最底层,和祖母的绣谱、姐姐的照片放在一起。三层沉默,以不同的形式并置:绣谱的针脚,照片的眼神,论文的铅字。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王蓉犹豫再三,还是说了论文发表的事。
母亲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你爸就在旁边,他说……说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
王蓉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发酸。
论文里写了你姐?母亲轻声问。
谢了。用化名。
写她什么了?
写她为什么沉默,写这个世界怎么让她沉默。王蓉握紧手机,妈,我不是在怪谁,我就是想让人们知道,她不是天生就该沉默的。
母亲又沉默,然后说:等你论文印出来了,给我一本。我……我想看看。
这个请求让王蓉意外。母亲小学毕业,能看懂那些学术语言吗?
里面很多术语,可能不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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