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工厂回到省城已是深夜。王蓉坐在驶往市区的机场大巴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牌。那些电子厂直招包吃住月薪3500 的广告,与工业镇街头的招工牌如出一辙,只是背景从灰扑扑的厂房换成了璀璨的都市夜景。
她临时租住在大学城附近的老小区。第二天清晨,她被楼下早市的喧闹吵醒——不是机器轰鸣,是讨价还价声、豆浆油条的叫卖声、幼儿园孩子的哭闹声。这种日常的嘈杂,竟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亲切。
上午她去了省图书馆,想查阅珠三角地区女工的研究文献。在社科阅览室,她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群体:四五个中年妇女,围坐在长桌旁,面前摊开的不是书籍,而是各种家政培训手册——《月嫂护理指南》《高级家政服务规范》。
她们看得吃力,有人用手指着字一个个认,有人在小本子上抄写。王蓉注意到其中一人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和电子厂女工李春芳的手很像。
大姐,你们是来参加培训的?她轻声问。
一个穿红毛衣的妇女抬起头:是啊,下个月考证。你是大学生?
聊开后得知,她们都是进城务工人员,以前在工厂,现在想转行做家政。年纪大了,工厂不要了。红毛衣大姐说,做保姆、月嫂,工资高些,就是得考证。我们这不认字的,难啊。
王蓉帮她们读了会儿培训材料。那些条款密密麻麻:产妇产后护理注意事项、新生儿常见疾病识别、高端家政服务礼仪……每个字都像一道门槛。
学这些有用吗?一个短发大姐问,我带了十几年孩子,三个都是我自己生的,不也带大了?
现在讲究科学。红毛衣大姐叹气,雇主都要看证。
中午,王蓉请她们在图书馆食堂吃饭。四个女人,来自四个省份,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她们说起各自的孩子——有在读大学的,有在老家留守的,有跟着自己在城里借读的。说起各自的丈夫——有的在工地,有的跑运输,有的没出息就知道喝酒。
我女儿今年高考。短发大姐说,她让我别干保姆,说丢人。我说有什么丢人的,你妈一不偷二不抢。
王蓉想起西部山乡的小娟。如果小娟真能读完中学、考上大学,她的母亲会不会也坐在某个城市的图书馆里,为了一张家政证书而努力认字?
下午,她去了城中村。这里是进城务工人员的聚居区,巷道狭窄,晾衣绳横七竖八,挂满各色衣物。她在一家劳务介绍所门口驻足,看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急招住家保姆,照顾瘫痪老人,月休两天,月薪4000。招聘育婴嫂,要求有证,会做辅食,能用简单英语和孩子交流。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从介绍所走出来,眼睛红红的。王蓉上前搭话。
他们要证。妇女带着浓重口音,我说我照顾过我婆婆十年,瘫在床上都是我伺候的。他们说那不算,要有培训证书。培训费要三千,我哪有三千?
她叫李大姐,河南人,丈夫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腰,儿子在老家读高中。她需要一份包吃住的工作,好把租房的费用省下来寄回家。
以前在服装厂,眼睛不行了,穿针都穿不上。李大姐揉着眼睛,想着做保姆总行吧,又卡在证书上。
王蓉陪她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李大姐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张照片:儿子的毕业照、丈夫受伤前的全家福、老家的土房子。
这张是去年照的。她指着一张合影,上面是她和两个年纪相仿的妇女,都穿着家政公司的统一制服,对着镜头笑。我们一起培训过半个月,那家公司收了钱,说包考证,结果证没拿到,公司跑了。
夕阳西下,城中村渐渐热闹起来。下班的人流涌进巷道,小吃摊冒出油烟。王蓉和李大姐告别时,硬塞给她五百块钱。就当是采访费。她说。
李大姐推拒了很久,最后收下了,眼泪掉下来:姑娘,你写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写上我们这些没证的?我们也会干活,也会心疼人,就是没那张纸。
晚上回到出租屋,王蓉摊开地图。她已经走了三个点:西部山乡的留守女童,南方工厂的流水线女工,城市里的中年家政妇女。三个场景,三类女性,三种困境,但内核惊人地相似——她们的价值都需要被某种外部系统认证(学历、计件工资、职业证书),而她们自身的经验、情感、生命历程,在这个认证体系里一文不值。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标题写:沉默的形态学:当代中国底层女性的三种位置。但写到一半,她停下来。
这种分类太干净了,像实验室里的标本切片。而真实的生活是流动的:小娟长大后可能成为李春芳,李春芳老了可能变成李大姐。她们是同一条河的不同河段,从山涧到平原到入海口,形态在变,但水的本质没变。
手机响起,是母亲。蓉蓉,你爸腰好多了,能下地走走了。你那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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