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后,终于把王蓉甩在一个连站牌都没有的岔路口。司机指着那条向山谷延伸的土路:往前走三里,看见白杨树就是柳树沟村小学。你要找的张校长在那儿。
这是王蓉田野调查的第一站。选择这里,是因为在省妇联的一份内部简报上看到过这个地名:柳树沟村,留守儿童占比83%,其中女童失学率近年有所回升。
她背起行囊往前走。三月的西部山乡,风还凛冽,刮起黄土扑在脸上。路两旁是干涸的梯田,偶尔能看到佝偻着背的老人在田里缓慢移动。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地图显示这里距省城只有两百公里,却像是两个世界。
白杨树看到了。三棵,长在一个土墙围成的院子外。院子里有两排平房,一面褪色的国旗在旗杆上耷拉着。课间时间,十几个孩子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追着一个瘪了的皮球。
张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他正在给教室窗户钉塑料布——玻璃碎了几块,用报纸糊着。
省城来的老师?他打量王蓉,眼神里有戒备,我们这儿条件差,没什么好调研的。
王蓉说明来意:做留守儿童教育状况的社会调查,特别是女童。张校长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最靠里的教室:四年级,还剩五个学生,全是女娃。你去看看。
教室比想象中更简陋。墙壁斑驳,课桌高低不平。五个女孩挤在三张课桌后,最大的看起来十二三岁,最小的可能只有**岁。她们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口磨得发亮。
王蓉走近时,女孩们齐刷刷抬起头。那一刻,她愣住了。
五双眼睛出奇地大,黑白分明,像蓄着一汪深潭。但因为营养不良,眼眶有些凹陷,使得眼睛在瘦小的脸上显得更大、更空洞。她们看着她,不说话,不笑,只是看。
这就是简报里说的大眼睛——不是摄影作品里那种充满渴望的大眼睛,而是被漫长的等待和沉默撑大的、已经学会不期待的眼睛。
老师好。最大的女孩先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
你们好。王蓉尽量让声音轻柔,我叫王蓉,来和你们聊聊天,可以吗?
女孩们互相看看,最小的那个往大女孩身后缩了缩。
张校长在门口说:这是省城大学来的老师,问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不白问——他转向王蓉,带文具了吧?给她们点本子铅笔就行。
王蓉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文具袋,每个女孩一份:两个笔记本,两支铅笔,一块橡皮。女孩们接过时,手很轻,像接过易碎的宝物。
谢谢老师。又是那个大女孩带头说。其他女孩跟着小声重复。
课间结束,张校长去隔壁教室上课。王蓉留在四年级教室,试着和女孩们交谈。最大的女孩叫小娟,十三岁,父母在深圳电子厂,三年没回来了。她带着九岁的妹妹小玲住在外婆家,外婆七十岁,腿脚不好。
平时谁做饭?王蓉问。
我。小娟说,中午放学跑回家做,吃了再跑回来上课。下午放学先去地里帮外婆干会儿活,回家做晚饭,洗衣服,检查妹妹作业。
你自己作业呢?
小娟低下头:晚上写。有时候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王蓉看向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泥土。这不该是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手。
喜欢上学吗?
小娟沉默了很久。喜欢。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外婆说,等我小学毕业,就不让上了。家里没钱,弟弟——我爸妈在深圳又生了个弟弟,要攒钱给他以后用。
你想继续上学吗?
小娟猛地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是恐惧。老师,你别跟校长说我说这些。外婆知道了会打我。
王蓉感到心脏被攥紧了。她点点头,换了个话题:平时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小娟想了想,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作业本,翻开。里面用铅笔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画:一朵花,一只鸟,一个长发女人的侧影。
这是我妈。小娟指着那个侧影,我按照片画的。
画得很稚嫩,但能看出用心。女人的眉眼温柔,嘴角微微上扬。王蓉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姐王玲也曾这样画过母亲。
画得很好。她说。
小娟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我就这一支铅笔头,快用完了。
下午放学,王蓉跟着小娟回家。所谓的家是两间土坯房,屋顶的瓦片碎了好几处,用塑料布盖着。外婆坐在门槛上择野菜,看见王蓉,警惕地问:你是谁?
解释了半天,外婆才勉强让王蓉进门。屋里昏暗,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式电视机,天线坏了,只能收一个台。墙上贴着几张奖状,都是小娟的:三好学生进步标兵。奖状贴得很整齐,边缘用米饭仔细粘过。
这孩子能干。外婆难得地夸了一句,但马上又说,就是命苦,生错了人家。
王蓉帮着小娟生火做饭。灶台很高,小娟要踩着小板凳才够得着。她熟练地刷锅、添水、舀玉米面,妹妹小玲在旁边递柴火。火光映着姐妹俩的脸,那一瞬间,王蓉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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