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招待所的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王蓉坐在小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文档已经写了三十七页,标题是《失语的谱系:中国农村女性劳动价值的代际传递与变异(1950-2000)——以北方某村陈氏家族三代女性为例》。
她刚刚写完第三章的结尾:
陈秀芝(1911-1987),缠足女性,在土地证上以吴陈氏指代,仅留下一个红色手印作为历史痕迹。她的劳动完全内嵌于家庭经济,无工分记录,无独立经济身份。她的沉默是第一代沉默——结构性的无名化。
李明珍(1952- ),铁姑娘一代,劳动价值获得公共承认(工分达男性85%),但必须以超越生理极限的方式证明男女一样。其身份在婚前达到顶点(突击队副队长),婚后迅速回落至常规女性角色。她的沉默是第二代沉默——被表彰的异化。
王玲(1978- ),聋哑女性,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市场经济中,因残疾被边缘化,未完成基础教育,早婚,婚后失联。她的沉默是第三代沉默——被多重弱势击穿的失语。
这三代女性的轨迹揭示了一个残酷的谱系:从无名到超常再到失声,每一代都在与特定历史时期的性别规范博弈,但都未能真正获得定义自身价值的权力。
王蓉停下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屏幕上这些冷静的学术分析,与她这几天在档案和田野中感受到的血肉温度,隔着一条冰冷的河流。
她想起祖母陈秀芝——其实她对祖母几乎毫无记忆,只有那张全家福和土地证上的手印。但此刻,那个红色指印在脑海里反复浮现。当她写下结构性的无名化时,她仿佛看见祖母在1951年的某个下午,用她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指,蘸了红印泥,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按在那个决定家庭财产归属的位置上。她按下时在想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想,只觉得本该如此。
文档翻到第四章,是关于劳动计量方式的变迁。她插入了从公社账本中摘录的数据对比表:男性整劳力日工分10分,女性半劳力6分,小脚女性次等5分。旁边附了郭刘氏的话:脚小,手没残。哪样少干了?
学术要求她保持客观,但每次看到那个5分,她就想起老人挪动小脚的身影,想起那双珍藏的奖状。她在这段加了个注释:量化研究常忽略情感维度。对被评‘5分’者而言,这不只是经济差异,更是尊严的折扣。
手机震动,是周文发来的消息:进展如何?需要讨论框架吗?
王蓉拍了文档当前页发过去。几分钟后,周文打来电话。
我看到你在用福柯的生命政治分析工分制,这个角度很好。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我觉得可以更激进一点——工分制不仅规训身体,还生产了一种关于正常劳动身体的知识:男性的、健壮的、无生育负担的身体是标准,女性身体是偏离标准的、需要打折的。
我在思考这个。王蓉看着自己写的段落,但我在田野中发现,很多女性内化了这套知识。我母亲李明珍当年以轻伤不下火线为荣,郭刘氏老人也觉得评5分是应该的。
这正是权力最成功的地方——让被规训者自我规训。周文说,你的论文如果只停留在描述压迫结构,就还不够。要揭示这种内化如何发生,又如何被传递。
挂掉电话后,王蓉陷入沉思。她翻到论文的引言部分,重读自己写下的研究目的:本文试图追溯一个农村家族三代女性劳动价值被界定、计量、传递与变异的过程,以此透视中国农村性别秩序在半个世纪中的延续与变革。
太冷静了。她删掉这句话,重新输入:
本文始于一个私人问题:我的姐姐王玲为何失语?在追寻答案的过程中,我发现她的失语不是孤例,而是一个漫长谱系的最新一环。因此,本文既是一项学术研究,也是一次家族创伤的考古;既分析结构性的沉默,也试图打捞沉默之下的具体人生。
保存文档时,天已微亮。她躺到床上,却睡不着。论文里的每一行字都在眼前跳动,与真实的脸庞重叠:祖母陈秀芝模糊的面容、母亲李明珍年轻时的铁姑娘照片、姐姐王玲最后离家时回头看她的眼神。
上午九点,她带着打印稿去了县档案馆附近的小公园,想找个安静处通读一遍。刚在长椅上坐下,母亲的电话来了。
蓉蓉,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爸的腰疼又犯了,我想带他去县医院看看,但我不认字,挂号那些……
妈,我可能还要几天。论文快写完了。
论文论文,整天论文。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你写那些能把你姐写回来吗?能治好你爸的腰吗?
王蓉握紧手机。妈,我在做重要的事。
重要?家里的事不重要?母亲叹了口气,算了,你忙吧。我自己想办法。
电话挂断了。王蓉坐在长椅上,看着手里三十七页的论文。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纸面上,那些学术术语突然显得苍白无力。她能分析三代女性的沉默谱系,却无法让母亲理解这项研究的意义;她能追溯劳动计量的历史变迁,却无法分担父亲腰疼的现实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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