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图书馆的地方文献室里,王蓉找到了她要的东西——1970年《红旗公社农业学大寨简报》合订本。泛黄的油印纸张上,第三期头版有一篇报道:《铁姑娘突击队奋战狼窝沟,七天七夜劈山造田》。
报道配了张模糊的照片:十几个年轻姑娘扛着铁锹站在新修的梯田上,个个扎着短辫,挽着裤腿。王蓉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第二排左边第三个——虽然像素粗糙,但那眉眼、那抿嘴的神态,分明是年轻的母亲李明珍。
她心跳加快了。用手机拍下照片,放大细看。母亲那时大概十**岁,脸庞比现在饱满,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锐气。照片说明写着:突击队副队长李明珍带病坚持劳动,轻伤不下火线。
王蓉想起小时候,母亲小腿上那道长长的疤。她问过怎么来的,母亲总说干活不小心磕的。现在她对着照片想:也许就是在狼窝沟劈山时留下的。
她继续翻简报。后续几期连续报道铁姑娘突击队的事迹:春耕时日夜轮班灌溉,夏收时创下人均日割麦两亩的纪录,秋冬季又转战水利工地。在1971年的一篇年终总结里,她看到这样一段:
突击队全年出勤率百分之九十八,人均劳动工分达到男劳力的百分之八十五,创全公社妇女劳动效率新高。队长李明珍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百分之八十五。王蓉想起郭家沟小脚老人的五分(男劳力的百分之五十),想起祖母半劳力受限的评定。母亲这一代,确实向前跨了一步——至少在劳动价值的官方认定上。
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报道都强调铁姑娘们不要照顾、不搞特殊,甚至在生理期也坚持下水田、抬石头。一篇报道里这样写:有人劝李明珍例假期间休息,她当场拒绝: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
王蓉放下简报,感到喉咙发干。她想起自己初潮时的恐惧和不适,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女人都要经历这个,忍忍就过去了。现在她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重量——那是一代女性用身体硬扛出来的生存哲学。
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在县图书馆,看到你年轻时的照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什么照片?
红旗公社的铁姑娘突击队。你是副队长。
母亲笑了,笑声有点干涩。那些陈年旧事……你查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那时候的事。王蓉尽量让声音平静,狼窝沟劈山造田,你真干了七天七夜?
差不多吧。母亲的声音远了点,像是在回忆,白天挖土抬石,晚上就睡在工棚里。后来下大雨,山体滑坡,我们又抢险……
你腿上的疤,是哪时留下的?
嗯。抬石头时滑倒了,石头滑的。卫生员给简单包了下,第二天照样上工。母亲顿了顿,你爸——那时候还不是你爸——他偷偷塞给我两个煮鸡蛋。
这是王蓉第一次听母亲主动提起和父亲的往事。
那……铁姑娘这个称号,你喜欢吗?
电话里传来长长的叹息。什么喜欢不喜欢。那时候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这帮姑娘就憋着劲要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工分评得高,年底分红多,在娘家腰杆就硬。你姥姥总说:我闺女挣的工分顶个小子。
但很累吧?
累?那时候谁不累?母亲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道,男人也累。但男人累了可以抽烟、骂娘,我们累了还得注意营象,不能叫苦叫累,不然就是娇气。有一次我发烧三十八度多,还坚持挑了整天土,晚上晕倒在工棚里。醒来后队长夸我好样的,我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王蓉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她注意到母亲话语里的矛盾:既自豪于曾经的坚韧,又隐约透露出被那个标签束缚的疲惫。
妈,你后来为什么不当突击队长了?
七三年吧,和你爸定了亲。婆家说快过门的人了,别总在外面冲锋陷阵。公社也有议论,说铁姑娘太要强,以后不好过日子。母亲的声音低下去,我自己也……累了。看见身边姐妹陆续嫁人,有的怀孕了还下地,结果流产。我怕了。
王蓉想起档案里那些产期零工分的记录。原来母亲那一代铁姑娘面临的困境是双重的:既要证明女人能顶半边天,又无法摆脱生育带来的身体风险和工分损失。
那你后悔过吗?当铁姑娘那些年。
不后悔。母亲回答得很快,要不是那几年拼出点名堂,我嫁不到你爸这样的好人家——他是正式工,吃商品粮。娘家也因为我多分了粮,弟弟妹妹能吃饱。她停了停,只是有时候想,如果那时候能像你现在一样读书……
话没说完,但王蓉懂了。
王蓉握着发烫的手机,在阅览室坐了许久。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慢慢拉长。
她重新翻开简报,找到1974年的一期——那时母亲应该已经结婚。在第四版不起眼的位置,有段简讯:原铁姑娘突击队副队长李明珍同志婚后继续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日前产下一女婴,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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