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档案馆的库房比编修室更冷。
王蓉裹紧外套,看着管理员从铁皮柜深处搬出三册用牛皮纸包裹的账簿。纸张边缘已脆化,像风干的落叶。
一九六九到一九七一,向阳公社第三生产大队的工分总账。管理员吹了吹灰尘,只能在这里看,不能拍照,抄录要登记。
账本摊开在铺着绿绒布的阅览桌上。
王蓉戴上白棉布手套,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一股时间的凉意顺着神经爬上来。
最初的几页是端正的钢笔字。
王保国,男,整劳力,十月出工二十八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二百八十分。
李建军,男,整劳力,十月出工三十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三百分。
名字整齐排列,性别、劳力等级、出勤天数、日工分值、总分,五项构成一个劳动者的全部档案。
她翻得很快,目光在性别栏扫过。
连续二十几页,几乎全是男。
直到翻到十一月的附录页,字迹开始潦草,纸张也换成更粗糙的黄色土纸。
在页面最下方,出现一小块拥挤的记录:
李氏(王保国家),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五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九十分。
张氏(李建国家),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二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七十二分。
赵秀英(寡妇),女,半劳力,十月出工十八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一百零八分。
王蓉的呼吸放慢了。
她抽出笔记本,画了一张简单的表格。
横向是月份,纵向是姓名、性别、劳力等级、日工分、出勤天数、总工分。然后开始逐页抄录。
数字逐渐堆积出令人窒息的规律。
第一,女性几乎从未作为独立个体出现。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记录,姓名栏写的是某某氏,括号里标注所属家庭。那个括号像一枚小小的镣铐,把女人锁在男人的名字之后。即便是少数有全名的女性——如赵秀英——也必定附带身份标签:寡妇。
第二,性别直接决定劳力等级。
所有男性,只要成年,清一色整劳力。
所有女性,无论年龄,几乎全是半劳力。偶有整劳力评价的,只出现在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中,且一旦结婚,下一季的账本上必定降为半劳力。
第三,工分价值系统性的差异。
男性整劳力,日工分十分。
女性半劳力,日工分六分——正好是男性的百分之六十。
王蓉用笔尖点着这组数字,忽然想起张教授在课堂上讲过的话:权力的微观物理学,往往就藏在最枯燥的数字分类里。六成,这个比例不是偶然,它传递的潜台词是:女人的劳动价值,天生就只有男人的六成。
她继续翻。
一九七零年的账本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明珍(王建国家),女,半劳力,三月出工二十二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一百三十二分。
王蓉的手指停在母亲的名字上。
二十二天。那个月有三十一天,也就是说,母亲出工了二十二天。她迅速往前翻找父亲王建国同月的记录:王建国,男,整劳力,三月出工三十天,日工分十分,合计三百分。
母亲出工二十二天,父亲三十天。
那空缺的九天去哪里了?
王蓉闭上眼睛,想象一九七零年三月的北方农村。春寒料峭,土地开始解冻。生产队要送肥、整地、准备春播。一个年轻妇女——那时母亲应该还不到二十岁——请了九天假。这是什么原因?生病?不可能,小兵是不敢请假的。回娘家?但外婆家就在邻村,不需要九天。
她忽然明白了。
那应该是月经期。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经期叠加了严重的痛经或不适。村里的女人私下流传着经验:实在撑不住时,就去找妇女队长说一声。没有病假条,没有正式记录,只是在工分账上少几天出勤,少几分收入。而男人,除非重病,否则不会因为身体周期性原因缺席劳动。
母亲从未提过这些。
她只说过:那时候干活苦,但大家都一样。
王蓉继续往下抄录。
一九七一年夏收的账页上,出现了一个刺眼的记录:
王氏(李二狗家),女,半劳力,七月出工零天,日工分零分,合计零分。
备注栏有一行小字:产期。
整整一个月,零工分。
王蓉迅速查找这个李二狗的同期记录:出工三十一天,满分。
她往后翻了一个月,找到王氏八月的记录:出工五天,日工分六分,合计三十分。备注:产后,半休。
五天后,九月记录:出工二十天,恢复正常。
王蓉在笔记本边缘快速计算:
七月零收入,八月仅三十工分(约合三角钱),九月恢复但仍有十天缺席。假设生产队年终按工分分粮,这个家庭将面临严重的缺口。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家庭中的女性完成了一次生育。
她感到胃部一阵紧缩。
这不是个案。她连续发现五例类似的产期零工分记录,时间分布在不同年份,模式完全一致:女性生育当月零工分,次月极低工分,第三个月基本恢复。没有任何补贴,没有任何照顾性工分,仿佛生育是一项纯粹的个人事务,与集体劳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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