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档案馆在县城东头,是一栋六十年代建的三层灰砖楼,墙面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藤蔓。王蓉推开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时,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樟脑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前台的接待员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王蓉身上停留了几秒——一个年轻女孩独自来档案馆,在这里不常见。
找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本地口音,有些含糊。
我想查……县志。王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一些,还有关于妇女、婚姻、家庭的档案。
接待员推了推眼镜:有介绍信吗?
王蓉愣住了。她没想过需要介绍信。短暂的慌乱后,她从背包里掏出学生证:我是xx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在做暑期研究……
接待员接过学生证,眯着眼看了看。大学生啊。语气缓和了些,研究什么?
农村女性历史。王蓉说。
哦。接待员把学生证还给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登记簿,填一下。只能看复印件,原件不能动。一次只能借三卷。
王蓉填表时手有些抖。姓名、单位、查阅目的、查阅时间……在查阅目的一栏,她犹豫了一下,写下:学术研究——华北农村女性社会地位变迁。
接待员接过登记簿,看了一眼。二楼,201阅览室。找刘老师。
阅览室比王蓉想象中小。二十多平米,四壁都是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中间摆着两张长条桌,桌上铺着绿色的绒布,已经磨得发亮。窗户很高,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带,光带里有无数灰尘在缓慢飞舞。
刘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馆员,短发,戴着白手套,正在整理一叠泛黄的纸张。看见王蓉,她点点头:查什么?
县志,还有……跟妇女有关的档案。
刘老师从铁皮柜里抽出三本厚重的册子,放在桌上。这是《xx县志》1985年版,1995年版,2005年版。你先看,有具体需要再叫我。
三本县志并排放在绿色绒布上。封面都是深蓝色的布面烫金,只是新旧程度不同。王蓉深吸一口气,戴上自己准备的薄棉手套——这是周文提醒的,档案馆的纸张很脆弱。
她先打开1985年版。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翻页时要特别小心。目录按常规分类:建制沿革、自然环境、人口民族、农业、工业、商业、教育、文化、人物……
她快速浏览,寻找与女性相关的内容。在人口民族章里,有性别比例统计表:1949年男女性别比107:100,1982年106:100。嗯,还算正常。她轻声自语。
但继续往下看,发现了问题。在人口变动小节,有一行不起眼的备注:1958-1961年,因自然灾害,女婴死亡率显着高于男婴。
王蓉的心沉了一下。她想起祖母那代人,想起刘奶奶说的裹脚疼得整夜哭。原来在祖母的青年时代,女婴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比男婴少。
翻到婚姻家庭章,内容更少了。只有简短的介绍:建国后贯彻《婚姻法》,废除包办买卖婚姻,提倡男女平等。然后是几张表格:结婚登记数、离婚登记数。
没有具体的故事,没有个人的声音,只有干巴巴的数字和政策描述。
她继续翻。在教育章里,找到了一点线索:1949年,全县女性文盲率95%;1982年,下降至45%。进步很大,但意味着到八十年代,依然有近一半的女性不识字。姐姐王玲是1982年生人,她的小学辍学,在这个数据里不是个案,是结构性问题。
1995年版县志厚了许多。王蓉直接翻到妇女条目——这次有了独立章节,虽然只有五页。
内容比前版丰富了些:有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数据,有妇联组织建设的情况,还有一节专门讲计划生育。在计划生育部分,她看到了熟悉的话语: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转变重男轻女观念。
但数据揭示了另一种现实:1990年人口普查,全县出生人口性别比118:100(正常范围103-107)。备注写着:部分地区存在胎儿性别鉴定和选择性流产现象。
王蓉的手指停在那一行字上。118:100,这意味着每出生100个女孩,就同时出生118个男孩。那些消失的女孩呢?她们甚至没有机会像刘奶奶那样,在裹脚布里疼得整夜哭。
她感到一阵恶心。合上县志,需要缓一缓。
刘老师走过来,轻声问:需要什么吗?
有没有……更早的资料?王蓉问,比如解放前,或者民国时期的?
刘老师想了想:有《xx县乡土志》,民国二十五年编的。不过都是文言文,你看得懂吗?
我试试。
那本《乡土志》更薄,纸也更脆,有些页面已经粘在一起,需要小心翼翼地用竹签挑开。文言文确实难读,但王蓉强迫自己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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