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周六上午打回家的。
王蓉特意选了这个时间——周末,长途电话费半价;上午,母亲应该刚忙完早饭和喂鸡,能稍微喘口气。她站在宿舍楼下的IC卡电话机前,手里捏着那张还剩三十多块钱的电话卡,深吸了三口气,才插卡拨号。
接电话的还是小卖部的刘婶。哟,蓉蓉啊!又给你妈打电话?等着啊!
等待的几分钟里,王蓉看着电话机屏幕上的数字跳动:每分钟三毛,每秒都在烧钱。她想起母亲在香菇棚里干一天活才挣二十块,够打六十分钟电话。这个念头让她喉咙发紧。
喂?母亲李明珍的声音传来,带着轻微的喘息,像是跑过来的。
妈,是我。
咋这时候打电话?出啥事了?母亲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在她看来,没事不会打电话,打电话就是有事。
没事,就是想跟你商量个事。王蓉尽量让语气轻松,我暑假……想早点回去。学校有个研究项目,我想在村里做。
研究?母亲的声音透着困惑,研究啥?
研究……村里的女人。王蓉斟酌着用词,就是访谈,聊天,了解大家的生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有啥好研究的?女人不都那样,做饭、干活、带孩子。
我想研究得细一点。王蓉知道这很难解释,比如大家一天怎么过的,有啥开心的事,有啥难处,有啥想说但没机会说的话……
你姐那些话?母亲突然打断她。
王蓉心里一紧。也不光是姐,还有其他婶子、嫂子……
你研究你姐有啥用?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半度,那种熟悉的、务实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能帮她啥?能让她婆家对她好点?能让她多挣点钱?能让她不难受?
一连串的问句像小石子,砸在王蓉心上。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因为母亲问的是最根本的问题:研究有什么用?那些论文、那些理论、那些分析,能改变姐姐每天早起做饭、下地干活、挨婆婆数落的现实吗?
我……王蓉的声音小了下去,至少能让人知道她不容易……
知道又咋样?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疲惫的尖锐,村里谁不知道你姐不容易?知道了,她婆婆就不骂她了?她男人就体贴她了?日子就好过了?
电话机屏幕上的数字还在跳:1分23秒,1分24秒……每一秒都在提醒王蓉,这次通话是奢侈的,她的解释必须有效,但她发现自己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词。
妈,我不是要立刻改变啥。她终于说,我就是想……把她的故事记下来。不然以后谁记得她?谁记得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咋过日子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王蓉能想象母亲的样子:坐在小卖部那把破旧的塑料椅上,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那道疤。
记下来给谁看?母亲问,给你那些老师同学看?他们看了能懂啥?他们知道一天锄两亩地是啥滋味?知道生不出儿子要被念叨多少年?知道想回娘家还得看婆家脸色是啥心情?
每个问题都像一把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王蓉研究计划中最脆弱的部分:理解的鸿沟。那些坐在空调教室里的教授和学生,那些用着标准术语、讨论着抽象理论的学者,真的能理解一个农村女人沉默背后的全部重量吗?
我在学。王蓉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自省,我在学怎么听懂,学怎么看懂,学怎么把她们的故事讲得让别人也能听懂看懂。
然后呢?母亲不依不饶,听懂了,看懂了,然后呢?
这是终极问题。王蓉闭上眼睛。电话亭的玻璃隔板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个穿着廉价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红的年轻女孩。她是谁?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研究那些比她活得沉重得多的人?
妈,她睁开眼睛,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如果我不研究,如果我不记下来,那姐姐这一辈子——她的累,她的委屈,她那些偷偷写在记账本背面的字——就真的没人知道了。就像……就像奶奶。你知道奶奶年轻时的事吗?你知道她喜欢啥,害怕啥,有啥没实现的愿望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久到王蓉以为断线了。
你奶奶……母亲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她喜欢绣花。手可巧了,能绣出整本的《红楼梦》人物。后来眼睛不好了,绣不了了,就把绣谱收起来,谁也不让碰。你姐出嫁前,她把绣谱给了你姐,说‘玲啊,这是咱女人的本事,别丢了’。
王蓉的心猛地一颤。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奶奶在她记忆里只是个沉默的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她不知道奶奶会绣花,不知道奶奶把绣谱给了姐姐,不知道那句这是咱女人的本事,别丢了。
你姐把绣谱带到婆家了。母亲继续说,有一回我去看她,看见绣谱压在箱子最底下,都发霉了。我说‘你咋不拿出来晒晒’,你姐说‘没空绣,拿出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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