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科学的接触感应 第31章 喘息

【佐藤明美】

如果这是为了求得一死了之的解脱，那为何又要拼尽全力地活到现在？

在那些冰冷的、毫无人性的实验中，在那些足以将任何正常人的精神碾成齑粉的日日夜夜里，我所凭借的，不正是那份对“生”的、近乎丑陋的执念吗？

而如果这是为了将自己淬炼成一名坚韧不拔的战士，为了在那即将到来的、更加宏大的风暴中有所作为，那又为何要在此时此刻，选择如此懦弱而可耻的退缩？

我答不上来。在那一根手指扣下扳机的刹那，我的脑海中既没有对生的眷恋，也并非怀抱着对死的觉悟。那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原始的冲动。一种在目睹了自己倾尽所有心力搭建的沙堡，被一场无法预测的、名为“现实”的巨浪冲刷得面目全非后，所产生的、想要亲手将最后那点残骸也一并推倒的、自毁般的冲动。

我所依仗的一切，都源于我对那条既定轨迹的熟知。它是我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无形的罗盘。可现在，罗盘的指针开始疯狂地旋转，它指向了无数个我不认识的方向。杠林檎的复活，垣根帝督的温情，这个世界的流向，正朝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掌控的、陌生的彼岸奔涌而去。

我害怕了。

那份积压了七十九个日夜的、独自行走于黑暗中的恐惧，那份强撑着扮演全知者的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将我彻底压垮。

枪声，并非结束的句点，而是我对自己这场惨败演出，所能献上的、最响亮的一声喝倒彩。

几乎是在开枪的同时，我后悔了。

我幻想这壮烈的一幕，这自我献祭般的牺牲，能够支付某种代价，让我从这混乱的、无法掌控的局面中抽身而出。但怎么可能呢？世界不是一场等价交换的游戏，我这渺小的、自以为是的牺牲，又能换来什么？它什么都换不来，只会让那个推开门的女孩，杠林檎，在那双纯真的眼眸里，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名为“恐惧”的伤痕。

子弹击中了。我能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动能，沿着枪管的方向，狠狠地撞击在我的下颚骨上。我预想中的、血肉撕裂的剧痛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感受。

碎裂。

那并非骨骼的碎裂。它更像是……某种精致的、中空的陶瓷器皿，在内部压力的作用下，从一个点开始，瞬间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那些裂缝中，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那不是温热的血液，也不是脑髓，而是一种更加……更加本质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

对了。

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是那个克隆体的。

那么，这个被精心制造出来的、完美的复制品，她究竟是什么？一个容器吗？是什么疯狂计划的载体？那此刻从这容器中奔涌而出的，又是什么？

我无暇思考了。

因为我的世界，正在崩解。

包厢里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垣根帝督那张错愕的脸、杠林檎眼中不断放大的惊恐……所有构成这个场景的声光色影，都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地晕开、褪色、消散。我的意识被从那具正在“倾泻”的躯壳中剥离，失去了所有的重量与方向，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寂静的黑暗。

……

……

知觉，是从脚底传来的。

一种略带弹性的、柔软的触感，是人工草坪特有的质地。紧接着，是阳光。并非透过窗户的、被切割过的光线，而是那种毫无遮拦的、带着暖意的、均匀地洒在皮肤上的感觉。空气中，有风在流动，夹杂着一丝青草与远处塑胶跑道被晒过后散发出的、独属于夏日的味道。

我缓缓地睁开眼。

蔚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高远而澄澈。我正站在一片开阔的户外操场上，周围是一些和我一样、身着统一样式训练服的少年少女。他们的年纪各不相同，有的看起来不过是刚上国中的年纪，有的则已经有了高中生的模样。他们正在三三两两地进行着体能训练，挥洒着汗水，空气中充满了年轻的、富有活力的喧嚣。

这里是……风纪委员训练中心。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套熟悉的、便于活动的训练服，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锻炼而显得匀称有力的手。这才是我的身体。这才是……我。

一种巨大的、仿佛在溺水之后终于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前辈？你怎么忽然呆住了？”

一只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要短上一些，发梢堪堪及肩，用一对可爱的黑色蝴蝶结扎着，更显年幼。那张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属于小学生的困惑与关切。

白井黑子。

“……没什么。”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尚未被任何阴霾所染指的眼睛，感觉自己那颗因为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重负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心，也似乎被这阳光融化了一角。我摇了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或许有些僵硬、但却是发自真心的微笑，“只是稍微有点走神。我们继续吧。”

“哦！”她不疑有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鹿，转身跑回了训练的队列中。

我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到这里，不知道刚才那段如同噩梦般真实的经历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已经扭曲的世界，那个作为容器的克隆体，那个崩溃的我……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这片灿烂的阳光蒸发了。

我只是迈开脚步，开始奔跑。将肺里的浊气尽数呼出，再贪婪地吸入这片干净的、温暖的空气。感受着肌肉的酸胀，感受着汗水从额角滑落，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富有节奏地跳动。

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那场注定会到来的风暴，是否会因为我这片刻的喘息而有任何改变。

但至少，在此刻，我不再是那个孤独的、背负着整个世界秘密的先知。

我只是风纪委员训练生，佐藤明美。

而这，暂时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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