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冬天,双林镇的雪来得特别早。才刚进腊月,整个镇子就被埋进了半人深的雪里,白茫茫一片,连狗都不愿意出门。镇西头的老供销社,更像个被遗弃的坟包,红砖墙上爬满了黑褐色的苔藓和水渍,屋顶瓦片缺了好几处,露出下面朽烂的椽子。
老陈已经在这供销社守了十七年。
他是最后一个还没走的。供销社早就不叫供销社了,改叫“双林镇综合商店”,可镇上人还是按老习惯叫它供销社。货架上七零八落地摆着些落灰的商品:几包过期的方便面、几捆粗糙的卫生纸、几瓶标签褪色的白酒。墙上的宣传画是1985年贴的,“改革开放”四个大字颜色褪得只剩个影子,画里那个抱着麦穗的姑娘,笑容已经发黄发脆,边角卷起来,像要随时掉下来。
生铁炉子立在屋子正中央,老陈每天下午三点准时生火。煤是从镇东头老张那儿买的,成色不好,烧起来一股硫磺味,混着老陈那杆旱烟的味道,把这四十平米的空间熏得又暖又呛。他睡在柜台后面那张木板床上,铺着两层军大衣,枕头是塞着荞麦皮的布袋子,已经睡得发黑发亮。
后院的仓库,原先是粮仓。老陈刚来的时候,那里还堆过半屋子的玉米,后来粮食不在这儿放了,就改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铁门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锁,锈得看不出本色。窗户用厚木板钉死了,钉了十几年,木头都开始腐了。
第一回听见声响,是在腊月初八的夜里。
老陈记得清楚,因为那天镇上还传了点稀罕事——李寡妇家的狗半夜叫得邪乎,早上发现死在院门口,身上没伤口,就是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瞪得溜圆。镇上老人说,这是被“吓破胆了”。老陈不信这些,他五十有三,在这供销社守了半辈子,什么怪事没听过?最后都是人自己吓自己。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刮得窗户框子哐哐响。老陈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煤,刚躺下,就听见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老陈坐起来,竖起耳朵听。声音很轻,但持续不断,像是手在麻袋里摸索,又像是脚踩在碎纸屑上。他抄起床头的手电筒——那是把老式的铁皮手电,用三节一号电池,光已经发黄——披上棉袄,趿拉着棉鞋往后门走。
供销社通往后院有个小门,门上的玻璃早碎了,用硬纸板糊着。老陈拉开插销,推开条缝。寒风“呼”地灌进来,夹着雪沫子,打得他脸生疼。他举起手电照出去。
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密密麻麻的,在手电光里像无数飞舞的银针。地上除了他傍晚撒煤渣时踩出的脚印,再没别的痕迹。声音停了。
老陈站了会儿,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想,大概是耗子。粮仓改仓库后,里头堆了不少旧东西,招耗子也正常。他关上门,重新插好插销,回床上睡了。
可第二天夜里,声音又来了。
这回更清楚些,不止是翻找声,还有轻轻的、像是拖拽东西的声音。老陈又起身去看,雪地上依旧空无一物。他用手电照了照仓库的铁门,锁还好好挂着。窗户上的木板也钉得死死的。
第三天、第四天……连着七天,每夜过了十二点,声音准时响起。老陈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不是耗子——耗子不会这么准时,也不会弄出这种像是人故意放轻动作的声音。有一夜,他甚至听到像是孩子低声说话的声音,但隔着风声,听不真切。
腊月十五那夜,雪停了,月亮出来,照着满世界的雪,亮得晃眼。老陈没睡,坐在炉子边抽烟。烟是自家种的旱烟,劲大,抽一口辣嗓子,但他习惯了。墙上那架老式挂钟“咔嗒、咔嗒”走着,走到十二点零三分时,后院的声音又来了。
这次老陈没急着出去。他静静听着。声音似乎是从仓库里传出来的——不,就是仓库里。那种窸窣声,像是在一堆杂物里翻找什么特定东西,翻得很仔细,很有耐心。
他捻灭烟头,拿起手电,悄没声地走到后门。这回他没开灯,只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往外看。
月光很亮,把院子照得清清楚楚。雪地上依旧没有脚印。仓库的铁门……老陈眯起眼。铁门似乎开了一道缝。
不可能。那把锁他昨天还检查过,锈是锈,但锁芯是好的。而且钥匙只有一把,挂在他裤腰带上,睡觉都不离身。
他推开后门,冷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踩着雪走过去,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响。走到仓库门前,他看清了——铁门真的开了一道缝,不到两指宽,但确确实实是开着的。
老陈的心跳加快了。他用手电照向锁——锁还挂在门环上,但锁舌是缩回去的。像是有人用钥匙打开过,又虚掩上了。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冰冷的铁片还在。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霉烂的气味。最终,他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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