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流到靠山屯这一段,已经瘦成了细细一绺子,被两边的山紧紧夹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默默窝在山坳里。屯子就建在江弯处,三十几户人家,房子都是老旧的木屋,屋顶压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出的白烟笔直笔直的,升到灰蒙蒙的天空里就散开了,好像被冻得没了力气。
冬天一到,江面就封得死死的。那冰不是透明的,是浑浊的白色,泛着青,底下能看见冻住的气泡,一串一串的,像被突然定住的叹息。冰层厚实,屯里人常在上面走,去对岸砍柴、串门子,但有个规矩:河中央那一片,任谁也不能去。那地方冰面看着跟别处没啥两样,可老一辈都说,那儿“不干净”。
传言是从啥时候开始的,没人说得清。屯里最老的老董头,今年八十七了,牙都没剩几颗,说话漏风,可提起这事,浑浊的眼睛里总有股子让人发冷的清醒。他说,打他爷爷那辈起,这规矩就有了。说是河中央冰层下面,埋着个“梳头女”。冬天江一封,她就在冰底下梳头,头发在冰里长得飞快,像水草,像蛛网,一层一层缠在冰层中间。要是谁惊动了她,借走你一缕头发,她就能顺着头发从冰里爬上来。
年轻人听了都笑,说这是老辈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怕他们冬天乱跑掉冰窟窿里。张强笑得最大声。
张强今年二十二,是屯里张木匠的独子,个子高,骨架大,一身使不完的劲儿。他打小在江边野惯了,夏天凫水摸鱼,冬天滑冰抽陀螺,哪都敢去。他不信邪,也不怕老辈子那些神神叨叨的规矩。他常跟几个年纪相仿的伙伴说:“啥梳头女?我还在冰底下见过龙王爷呢!净扯犊子。”
腊月里的天,嘎巴嘎巴冷。刚下过一场冒烟雪,江面上的雪被风吹得一道一道的,露出底下青幽幽的冰。快过年了,屯里人琢磨着弄点新鲜鱼。往年都是在江边凿几个浅窟窿,钓上来的多是些小柳根、小鲫瓜子,不过瘾。张强看着河中央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冰面,心里痒痒。
“那儿水深,肯定有大鱼,”张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白气对身边的两个伙伴说,“柱子,铁蛋,敢不敢跟我去河当间儿凿一炮?”
柱子是个憨厚的胖小子,有点犹豫:“强哥,我爷说那地方去不得……”
“你爷还说山里有老虎呢,你见过?”张强一撇嘴,“你看那冰,厚实着呢,拖拉机开上去都没事。再说,咱就凿个窟窿,能咋地?”
铁蛋胆子大些,也被大鱼勾得馋:“就是,弄条大鲤子,过年炖上,多美。咱小心点,凿开瞅瞅就撤。”
三人扛着冰镩子、铁锹,拎着水桶和捞网,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往江心走。离河岸越远,风越大,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四周静得出奇,只有脚踩雪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老鸹叫,哑哑的,听着晦气。
刚到河中央那片被老辈人划了“禁区”的冰面边缘,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强子!停脚!”
是老董头。他裹着件油光锃亮的旧羊皮袄,拄着根榆木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来,脸冻得发紫,胡子茬上挂着白霜。
“董爷,您慢点。”张强停下,心里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等着老人走近。
老董头喘着粗气,一把抓住张强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不能往前走了!更不能在这儿凿冰!赶紧回去!”
“董爷,我们就想弄点鱼。”张强试着抽回胳膊。
“鱼哪儿没有?非得上这儿来?”老董头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那漏风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恐惧,“这底下有东西!惊醒了它,要惹祸的!”
“有啥东西?冰层厚实着呢。”张强不以为然。
“冰厚,有些东西它不靠冰拦住……”老董头看向冰面,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冰的冷光,“听爷一句劝,回去吧。那女的……她在下面梳头呢,头发长得老长了,就缠在这冰里。你们一凿,她就能听见,就能看见……”
柱子听着有点发毛,往张强身后缩了缩。铁蛋也咽了口唾沫。
张强却笑了:“董爷,您说的跟真事儿似的。那您说她长啥样?穿啥衣服?用啥梳子?”
老董头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松开手,喃喃道:“倔驴啊……跟你太爷一个脾气……罢了,罢了,该来的躲不过……”他不再看张强,转身慢慢往回走,背影佝偻,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强哥,要不……”柱子小声说。
“要不啥?都到这儿了。”张强打断他,心里那点逆反劲被老董头的话彻底勾了起来,“我倒要看看,底下到底有啥猫腻。开工!”
他选了个看起来冰层最厚实的地方,抡起冰镩子,“铛”一声砸下去。冰碴子四溅。柱子也拿起冰镩子在旁边凿,铁蛋用铁锹清理碎冰。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传得很远,又被寒风撕碎。
凿了约莫半尺深,冰层还是那种浑浊的白色,没什么异常。张强劲头更足了,嘴里骂骂咧咧:“看吧,毛都没有!就是老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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