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冬,长白山的雪下了整月,山脚下的靠山屯被积雪封得严严实实,连村口那棵老榆树都压弯了枝桠,雪沫子顺着树皮往下淌,冻成一串串冰棱,像挂了满树的白刀子。六十岁的李青山蹲在自家炕头,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得“当当”响,烟油子渗进木头的裂纹里,积成了深褐色的印子。
“李师傅,这活儿除了你,屯子里没人能接。”炕梢的赵掌柜搓着手,狐皮袄的领子竖得老高,还是挡不住从窗缝钻进来的寒风。他是屯里唯一的富户,要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打一口“百年不坏”的寿材,张口就许了三块大洋的工钱,比寻常寿材多了两倍。
李青山捏着烟袋的手顿了顿。他做木匠五十年,经他手打出的家具、寿材不计其数,素有“李神刨”的名号。可寿材这东西,讲究“材有灵性,棺承阴德”,不是随便凑料就能做的。“赵掌柜,要百年不坏,得用红松芯子,可这大雪封山,我去哪儿给你找整根的红松?”
“我早打听好了,”赵掌柜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纸,摊在炕桌上,“后山老林里有棵枯死的红松,是十年前被雷劈的,芯子没烂。我让人看过,够打一口四独板的寿材。只是那地方偏,雪深,得劳烦李师傅跑一趟。”他说着,又往李青山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娘信这个,寿材的榫卯得结实,将来入了土,别出半分差错。”
李青山的眉头皱了起来。后山老林是屯里的禁地,老辈人说那地方沾着山灵,寻常人不敢靠近。可三块大洋的诱惑实在太大——他老伴儿的咳嗽病又重了,正等着钱抓药。“行,我接了。”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一磕,“但我有个规矩,寿材的料我亲自选,亲自刨,旁人不能插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青山背着工具箱,揣了两个冻硬的玉米面饼子就上了山。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积雪灌进棉鞋里,冻得脚指头发麻。他手里拄着根柞木拐棍,探着路往老林深处走。越往里走,风声越怪,像是有人在树后头哭,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那棵红松果然在老林中央,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焦黑,是被雷劈过的痕迹。李青山绕着树转了两圈,用手敲了敲树干,声音沉闷,确实是好料。他刚要掏出墨斗放线,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坡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那柳树长得邪性,树干歪歪扭扭地朝着红松的方向,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生满冻疮的手,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劲。最奇的是,柳树的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洞口被雪半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黑黢黢的。李青山心里一动——做寿材的榫卯,最讲究“咬合力”,红松偏软,若用柳木做榫头,能让棺身百年不松。
他走到柳树跟前,弯腰扒开洞口的积雪,一股腥气扑面而来,不是腐臭,是带着点凉意的土腥,像是蛇身上的味道。李青山心里咯噔一下,长白山的老参客都知道,柳木常招蛇,尤其是百年以上的老柳,更是“柳仙”的常居之地。可他盯着柳树的纹理,那木质细密紧实,是上等的料,比他以往用过的任何柳木都好。
“就取一小块,不碍事。”李青山给自己打了打气,掏出刨子,在柳树靠近根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削下一块二尺长、半尺宽的木方。木方刚削下来,他就觉得手心一凉,像是握了块冰,低头一看,木方的纹理里,竟渗着一丝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血,又像是木材本身的颜色。他没当回事,只当是老木的树汁,揣进怀里就回了家。
寿材的制作在李青山的院坝里进行。他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挡住风雪,把红松锯成四块独板,用刨子细细打磨。红松的木茬带着淡淡的松香味,混着雪地里的寒气,闻着让人神清气爽。可每当他摸到那块柳木,心里就莫名发慌,柳木依旧冰凉,那丝暗红色的印记,不仅没消,反而顺着纹理慢慢散开,像是在呼吸。
做榫卯那天,李青山特意净了手,点了三炷香插在院坝的雪地里。他做木匠的规矩,动料前敬山灵,这样做出的东西才稳当。柳木被他固定在刨床上,刨子推过去,木花飞溅,都是细细的卷儿,透着股异样的光泽。可刨到一半,刨子突然被卡住了,像是碰到了硬东西。
李青山皱了皱眉,加大力气往下压,“咔嚓”一声,刨子终于过去了,却带下了一小块木屑。他捡起木屑一看,里面竟裹着一根细细的黑丝,像是毛发,又像是某种动物的筋。他心里犯嘀咕,用刀把柳木的截面削开一点,里面的纹理依旧细密,没什么异常。“许是树里的杂质。”他摇摇头,继续干活。
七天后,寿材终于做成了。红松的棺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柳木做的榫头严丝合缝地嵌在棺板里,用手推都推不动。赵掌柜来看货时,围着寿材转了三圈,连连称赞:“李师傅的手艺,真是绝了!这棺身,我娘躺在里面,肯定安稳。”他当场给了李青山三块大洋,让人把寿材抬回了家,放在后院的灵堂里,等着老母亲百年之后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