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靠山屯,像是被老天爷随手丢在山坳里的一块冻硬的干粮,让大雪捂得严严实实。林河踩着能没到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进村口时,天已经擦黑了。屯子里静得吓人,连往日最闹腾的狗崽子都没了声息,只有烟囱里冒出的几缕灰烟,证明这地界还住着活人。
离家还有段距离,他就瞧见了村口那盘孤零零的老磨。石磨像个被遗弃的怪物,蹲在雪地里,巨大的木架子上挂满了冰溜子,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光。不知怎的,林河心里咯噔一下。城里读了几年书,他本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可这磨盘,打小他就觉得瘆人。
回到家,炕烧得滚烫,酸菜缸挤在墙角,散发着熟悉的腌渍味。母亲给他下了一碗疙瘩汤,热乎乎地吃完,身子暖了,可心里的那点寒意却没散。他随口问起村口的老磨,母亲正在纳鞋底的手一顿,针尖差点扎到指头。
“瞎打听啥?那玩意儿邪性,离远点。”母亲压低了声音,“特别是晚上,听见啥动静都别出去。”
林河还想再问,母亲却闭口不言,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种屯里人常见的、混合着恐惧和讳莫如深的东西。
夜里,林河躺在滚热的土炕上,睡得并不踏实。也不知是几点,他被一阵声音搅醒了。
“嘎吱……嘎吱……”
像是老旧的门轴在无力地转动,又像是牙齿在摩擦,缓慢,粘稠,穿透呼啸的北风,清晰地钻进耳朵。
他支起耳朵听,声音好像是从村口来的。鬼使神差地,他撩开糊着塑料布的窗户帘,往外望去。
月亮地儿,雪光映得外面一片惨白。远远地,村口那老磨盘的剪影,竟然在动!巨大的上扇石磨,正以一种非人力所能及的缓慢速度,自顾自地转动着,投下的影子像一个活物在蠕动。
林河汗毛倒竖,揉了揉眼睛再想看个仔细,那磨盘却又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月光和雪影开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林河借口溜达,走到了老磨盘边上。积雪被扫开了一片,磨盘周围,果然撒着一些不起眼的黑色粉末,像是煤灰,又更细些。他蹲下身,想用手指沾一点看看,一阵小旋风卷着雪沫子擦地而过,几点黑粉沾到了他的裤腿上。他也没太在意,随手拍了拍。
还没到家,就听见隔壁赵三家院子里的吵嚷声。猎人赵三,那个平日能空手撂倒野猪的莽撞汉子,此刻正裹着厚厚的棉被,在炕上筛糠似的抖,嘴里胡言乱语:“别过来!别磨我!疼啊!”他媳妇在一旁抹眼泪,撩开赵三的袖子给围观的邻居看,只见胳膊上起了一片片铜钱大小的红疹,颜色暗红,像是皮下渗出的血点。
赵三眼神涣散,抓着头发嘶喊:“黑粉……昨晚我喝多了,路过老磨,沾上了……梦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把我往磨盘里拖……骨头……骨头嘎巴嘎巴响,要碎了……”
赵三的事像瘟疫一样在屯子里传开,恐慌比寒冬更刺骨。林河找到老村支书李大山,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山的脸皱得像颗老核桃,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浑浊而严厉。
“小河,你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别学他们瞎咧咧。那磨盘年头久了,有点动静正常。啥黑粉红疹,都是自己吓自己。这事儿,你别管,也管不了。”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子,“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那地方,子时别靠近,就行了。”
可规矩挡不住诅咒。没过两天,最爱嚼舌根子的王嫂也中了招,症状和赵三一模一样。红疹子像活物一样在她身上蔓延,噩梦折磨得她形销骨立,见了人就只会反复念叨:“磨盘转了……鬼在磨骨头……”
屯子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就家家闭户,生怕沾上那索命的黑粉。
林河裤腿上那点黑粉,他早忘了。直到这天夜里,他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四周漆黑,只有那盘老磨矗立在眼前,无声地转动。一个扭曲的黑影,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是一团浓稠的烟雾,又带着人的怨毒,从磨盘深处渗出来,缠上他的身体。冰冷,刺骨的冰冷,然后是无法形容的巨力攫住了他,把他往磨眼里塞。
“嘎嘣……咔嚓……”
那是骨头被碾碎、被磨压的声音,清晰得让人发疯。剧痛如同潮水,不是来自皮肉,而是来自骨髓深处,缓慢,持续,无法抗拒。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肢体在石磨的碾压下变形、碎裂,变成细小的、带着血丝的骨渣……
林河猛地坐起,浑身冷汗,心脏狂跳,梦里的剧痛感似乎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他颤抖着撩起睡衣,借着窗外雪地反光,看到自己小腿上,不知何时,也冒出了几点暗红色的疹斑。
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攫住了林河。科学的世界观在切身的诡异体验面前碎成了渣。他想起了一个人——住在屯子最西头破屋里的孙瘸子。那是个孤僻古怪的老头,小孩见了都绕道走,都说他祖上就是“看磨”的,身上沾着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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