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志炼跨过“悲”门门槛时,靴底碾过一片碎雪。北地八月本不该有雪,偏这门内落了尺许厚的素白,沾在青布靴上,簌簌化成水,倒似有人捧着心尖上的冰碴子往他衣襟里塞。
阿月的通幽眼泛起青雾,小手攥住他袖口:“龙哥哥,这里的雪……是冷的,可又有点暖。”她踮脚望去,庭院正中立着株老梅树,虬枝上积着雪,却有几点红梅破雪而出,像谁蘸着朱砂在素绢上点了颗心。
龙志炼的脚步顿住。那梅树的枝桠走势,竟与他十岁那年在终南山见过的老槐树分毫不差——当年莫渊蹲在槐树下给他刻字,说“等你砍了枝桠做拐杖”,如今这梅树的枝桠间,竟也隐约能寻到刀痕。他伸手摸向最近的一道刻痕,指尖触到的不是树皮,而是温热的玉。
“是块暖玉。”阿月轻声道,“我用通幽眼瞧过,里面刻着‘志炼十岁’四个字。”
龙志炼喉头发紧。他记得莫渊的手,指节粗粝却暖如炭炉,冬夜里替他焐冻僵的剑穗;记得莫渊的笑,眼角堆着皱纹,却像寒渊观后山的温泉,能把人心里的冰都化开。可自终南山一别,他再未见过师父的笑——三日前在寒渊观,莫渊倒在血泊里,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说“替我看……看这人间的梅花”。
“龙公子。”
声音从梅树后传来。龙志炼转身,见一人立在雪地里,月白长衫落满雪,腰间悬着半块玄铁残片,左眼蒙着纱布,右眼却亮得惊人——正是玄阴子。
“你……”龙志炼按住剑柄,“你不是说去‘悲’门等么?”
玄阴子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我本想引你见莫渊,可这‘悲’门里的执念太重,连我也走不进去。”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雪,“梅姑娘煮的梅花酒,最怕的就是雪天——酒温一凉,香气便散了。”
龙志炼心头剧震。他从未听人提过“梅姑娘”的名字,莫渊的回忆里,总只有“师母”二字,连姓氏都不曾透露。
“梅姑娘……是我师母?”他声音发颤。
玄阴子点头,目光投向梅树:“当年我们三人结庐终南山,莫渊爱舞剑,梅姑娘爱煮酒,我替他们研墨。梅姑娘说,这世间最妙的事,是剑挑梅花落酒盏——剑锋过处,花瓣坠入酒中,酒便有了三分剑气,七分柔肠。”他指节叩了叩腰间的玄铁残片,“这半块,是她当年雕的并蒂莲,说要等我寻到另一半,便给我打副剑鞘。”
龙志炼忽然想起怀中的半块木梳——莫渊总说那是师母留下的遗物,梳齿断了三根,他却宝贝似的收着。此刻他方知,原来那木梳与这玄铁残片,原是一对。
“后来‘种子’反噬,我入了魔。”玄阴子的声音低下去,“我记得那夜,梅姑娘替我挡了一剑,倒在血里,说‘玄阴哥,别为我入魔’。莫渊举剑刺我时,梅姑娘的血还在滴,滴在他剑上,滴在我脸上……”他抬起手,雪落在掌心,凝成水珠,“我把‘种子’引入体内,想替他们受这劫数,可莫渊说‘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我们’?他挥剑时,我看见梅姑娘的手在他袖中攥着,是当年我送她的银镯子。”
龙志炼只觉胸口发闷。他想起莫渊临终前的话,想起那枚被汗水浸透的平安符,想起寒渊观后山那座孤坟——原来那坟里葬的,不止是莫渊的师母,还有梅姑娘?可莫渊从未提过她的名字,只说“未过门的师母”,只说“每年清明添把土”。
“龙公子,你可知莫渊为何总教你‘心斋’?”玄阴子突然道,“那功法不是为了压制心魔,是为了让你记住——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不是你想恨就能恨的。”
话音未落,梅树后钻出一人。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小丫头,梳着双髻,手里端着个粗陶酒坛,酒坛上还沾着梅花的痕迹。
“阿月?”龙志炼惊道。
小丫头却摇了摇头,声音清甜:“我不是阿月,我是梅儿。”她走到雪地里,酒坛在雪地上磕出个坑,“我是梅姑娘的侄女,当年她嫁去江南前,把我托付给莫渊师兄。”
龙志炼后退半步。他这才发现,眼前的“梅儿”与记忆中莫渊描述的梅姑娘有七分相似——眼尾微挑,笑起来有梨涡,连左手小指缺了半截的指甲盖都一模一样。
“莫师伯他……”龙志炼声音发哑。
梅儿舀了一碗酒,递过来:“他在这‘悲’门里守了三年。”她指了指梅树下的石桌,桌上摆着副残棋,黑子白子纠缠成一团,“他说要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替他解了‘种子’执念的人。”
龙志炼接过酒碗,酒液入喉,竟是滚烫的。他这才发现,雪虽落得急,酒坛却始终温着,坛身的梅花雕纹里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有人用体温焐着。
“莫师伯呢?”他问。
梅儿指向梅树顶。龙志炼抬头,见虬枝间隐约有个人影,白衣胜雪,正低头替他拂去肩头的雪。
“志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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