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应天府,钟山如黛,层林尽染。往日苍翠的孝陵神道,此刻铺满了金黄的银杏与赤红的枫叶,脚踏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历史的书页在悄然翻动。一股肃杀而清冷的空气弥漫在山间,取代了夏日的沉闷,更添几分深邃与庄严。
清晨,天色熹微,一列精简而肃穆的仪仗悄然出了洪武门,直趋钟山南麓。永乐皇帝朱棣轻车简从,未用全副銮驾,只由一队精锐的、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扈从左右。御前首领太监王景弘,低眉顺眼,步履轻捷地跟在皇帝身侧,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上面放着的不是寻常祭品,而是一卷用火漆密封的奏报副本。
抵达孝陵,守卫的军官早已率部清场,偌大的陵园在秋日的晨光中静得可怕,只有风声掠过松柏,发出呜咽般的涛声,以及一行人踩在落叶上的碎裂声,清晰可闻。
朱棣在享殿那巨大的赭红色宫门前停下,他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高悬的匾额,目光深沉如海。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景弘,带人在外候着。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殿门百步之内。”
“老奴遵旨。”王景弘躬身应道,声音尖细却异常沉稳。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殿门外早已备好的香案上,随后便与锦衣卫指挥使一同,指挥扈从们无声地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隔绝内外的包围圈。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仿佛怕惊扰了陵寝中的英灵,更怕触怒了那位心思难测的当今天子。
朱棣独自一人,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那扇承载着无数历史重量的殿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灰尘和木料腐朽气息的阴冷之风扑面而来。他迈步而入,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享殿内,比外面更加阴冷晦暗。数丈高的穹顶下,光线从高窗艰难地透入,在布满浮雕的梁柱间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秋风中剧烈摇曳,将太祖皇帝朱元璋那幅威严得近乎冷酷的御容画像映照得忽明忽暗。旁边,懿文太子朱标的神位静静伫立,相较于太祖的霸烈,更显出一份温文却早逝的悲凉。神位冰冷,香烟在肃穆的空气中凝滞不散,仿佛冻结了自洪武元年至今所有的雄心、杀戮、辉煌与遗憾。
朱棣没有立刻上前,他甚至没有去看那画像和神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殿门,身影在空旷与幽暗中被拉得极长。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这陵寝中特有的气息,胸膛微微起伏。这位执掌帝国权柄近二十载,北征大漠、南定安南、令万国来朝的雄主,此刻竟像一个即将面对严父考较功过、并向长兄忏悔罪责的孩子,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积攒直面过往的勇气。
殿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轻轻贴在了雕花的窗棂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旋即又被风带走。
良久,朱棣终于转过身,面向那高高在上的画像和神位。他没有依礼跪拜,而是以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敬畏、抗争与请罪的姿态,挺直了他那因常年戎马而依旧刚健的腰背。他的目光,先是在朱元璋画像上停留,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在迎接审判,然后,缓缓移到了旁边朱标的神位上。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代表着他长兄的牌位时,他刚硬的面部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追忆。
“父皇……大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久经风霜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回响,“朕……四郎,来了。”
他用了旧时的自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城中,那个还是燕王的岁月。
“海的那边,东瀛之地,刚传来消息。”朱棣再次开口,语气变得平稳,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边镇军情,但字里行间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老二,高煦,在壹岐岛,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不是击退,是攻克。不是小胜,是全歼。”
他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宣告。
“倭寇盘踞数十年的巢穴,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们的水师,所谓的精锐,在壹岐冲海域,遇上了老四……高晟弄出来的新式舰队。”提到朱高晟,朱棣的语调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起伏,似赞叹,又似忌惮,“‘定远’、‘镇远’,那是船吗?那是两座移动的钢铁山岳!上面装载的火炮,声如雷霆,弹如星陨,倭船脆弱如纸糊,触之即碎,挨之即沉。一场大海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时辰,倭寇水师主力……灰飞烟灭。而我大明水师,伤亡……微乎其微,近乎于无。”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中闪过一丝属于父亲的、难以完全掩饰的傲然,但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覆盖。
“这些年,朝野内外,总有些声音,躲在暗处,或是在奏章的字里行间,讥讽朕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说朕北征蒙古是劳民伤财,南抚交趾是多此一举,如今跨海击倭,更是得不偿失。”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了不屑、愤怒与孤独的笑意,“他们懂什么?坐在暖阁里,捧着几本圣贤书,喝着清茶,谈论着虚无缥缈的‘仁德’、‘王道’,就以为自己洞察了治国安邦的真谛?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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