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暮春的风本该带着暖意和生机,此刻却卷起漫天黄尘,干燥呛人,扑打在每一个行路者的脸上、身上,也蒙蔽了远方的地平线。
这是一支前所未见的、畸形而庞大的队伍闯过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所扬起的烟尘。
李自成麾下的闯军主力,连同沿途裹挟的流民、投降的明军、以及数不清的随军眷属、匠人、乃至投机者,组成了一支人数可能接近百万的、空前庞大却混乱不堪的迁徙大军,如同历史上一场罕见的、活着的灾难,正缓慢而笨重地向着北方蠕动。
从高空俯瞰,这支队伍早已失去了军队应有的行列和纪律。
它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又像一片蔓延的蝗虫群,首尾难以相顾,绵延数十里,最前方的精锐骑兵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队尾拖家带口的流民还在艰难地迈动脚步。
喧哗声、哭喊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轴的吱嘎声、军官的呵斥与鞭打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持续不断的噪音洪流,淹没了天地间其他所有的声响。
行军速度极其缓慢,日行二三十里已是极限,混乱的秩序使得任何加速的企图都化为泡影。
混乱,是这支大军最鲜明的标签。
刘宗敏麾下的老营战兵,本该是锋利的矛尖,此刻却与运送粮草辎重的辅兵、甚至哭哭啼啼的流民家眷混杂在一起。
装载着劫掠来的金银细软、粮食布匹的大车陷入泥泞,阻塞道路,引发一片叫骂和混乱。
争抢食物、水源的斗殴时有发生,军官的鞭子往往只能带来短暂的屈服,随即是更深的怨恨。
队伍没有明确的分段和指挥链,传令兵在拥挤不堪的人潮中艰难穿梭,命令常常失真或延迟。
这更像是一场失控的难民大迁徙,而非一支意图夺取天下的虎狼之师。
在这片混乱的漩涡中心,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负责协调后勤的苏俊朗。
李自成将这块烫手山芋丢给他,既是倚重其能力,也未尝没有将其置于焦点的考量。
苏俊朗临时拼凑起来的后勤团队,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粮草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近百万张嘴巴每日消耗的粮食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洛阳带出的存粮正在飞速减少,而沿途经过的河南州县,早已在连年战乱和之前的拷掠中油尽灯枯。
村庄十室九空,田野荒芜,偶尔遇到一座尚有存粮的坞堡,往往需要付出流血的代价才能攻破,所得却往往是杯水车薪。
征集粮草变得异常困难,甚至开始引发与地方残余武装的激烈冲突,进一步拖慢了行军速度。
苏俊朗不得不派出多支小分队,像梳子一样刮过沿途区域,但收获甚微,饥饿的阴影开始笼罩在队伍上空。
运输能力更是捉襟见肘。
车辆、骡马严重不足,大量物资和体弱的随行人员只能依靠人力背负。
道路上随处可见累倒在地、奄奄一息的民夫,他们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野狗和秃鹫光顾。
苏俊朗虽极力维持着军工坊、医院等核心体系的运转,但那些密封的器械车辆在混乱的人流中行进艰难,时有掉队或损坏的风险。
而最令人心悸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瘟疫阴影。
虽然洛阳的集中爆发暂时被压制,但病毒并未消失。
行军队伍卫生条件极差,随地便溺,垃圾遍地,污水横流,成了疾病滋生的温床。
苏俊朗强制推行的简易口罩和石灰消毒,在如此庞大混乱的队伍面前,效果微乎其微。
几乎每一天,队伍中都会零星出现发热、淋巴结肿大的病例。
恐慌像瘟疫一样传播得更快。
一旦发现,轻则被驱赶到队伍末尾任其自生自灭,重则……
处理方式简单而残酷。
尸体处理成了大问题,匆忙掩埋甚至弃之路旁成为常态,这无疑又为疫病再次爆发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死亡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这支庞大队列的每一次喘息。
苏俊朗骑在一匹略显瘦弱的驮马上,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勒住缰绳。
他望着下方那无边无际、混乱蠕动的人流洪流,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死结。
风中传来各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和声音,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纪律严明、目标明确的“义师”相去甚远,这更像是一场巨大的、失控的灾难迁移,一场由饥饿、贪婪和绝望驱动的盲目流动。
李秀宁策马来到他身边,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与忧虑,连日来的奔波和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让她清减了许多。
她顺着苏俊朗的目光望去,轻声道:
“如此行军……
妾身真是闻所未闻。”
苏俊朗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望着那片混乱,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秀宁,你看这像什么?
这非是行军,这实乃是溃堤的洪水,漫无目的,吞噬沿途一切,却又泥泞不堪,尾大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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