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东北角的“闯字第一军工坊”,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与扩张,已不再是初时那般仓促与混乱。
高大的砖石厂房内,秩序井然,却又充斥着一种与这个农耕时代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活力与喧嚣。
金水河支流推动的巨大水轮日夜不息,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嘎吱”轰鸣,成为这片工业飞地永恒的背景音。
与之呼应的是水力锻锤那富有节奏、撼动地面的“哐!
哐!”
巨响,砂轮打磨金属时刺耳的“滋滋”尖鸣,以及风箱鼓动炉火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持续不断、极具穿透力的声浪,不仅笼罩着整个工坊院落,甚至随风飘散,成为王府乃至周边区域一种无法忽视的、怪异的存在。
工坊的产出也已步入正轨。
标准化流水线上,一捆捆箭杆笔直、箭簇锃亮、羽翼整齐的制式箭矢,以及寒光闪闪、规格统一的枪头,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装箱运出,迅速补充到闯军各营,极大地提升了远程火力和近战兵器的质量与一致性。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戒备森严的内院,燧发铳的试制也取得了阶段性突破。
虽然产量极低,工艺复杂,可靠性仍不稳定,但已有少量初步成功的原型铳,被优先装备给了刘宗敏的亲卫队,在进行秘密操练和适应性测试。
无需火绳、风雨无阻、击发迅捷的特点,让这些百战老卒也感到惊愕不已,视为秘不示人的“杀手锏”。
军工坊的“高效”与“神奇”,早已通过刘宗敏之口和士兵们的传言,或多或少地传到了李自成的耳中。
这一日,在处理完繁重的军务后,在这位闯王的心血来潮或是某种潜意识的驱使下,他在牛金星及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决定亲自前来视察这片他只听其声、未见其详的“轰鸣之地”。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真正踏入这座被高墙环绕的工坊。
一进入院落大门,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热浪、金属腥气、煤烟与木屑的复杂气味,以及那震耳欲聋、无休无止的机械轰鸣,便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出身贫苦,习惯了田野的宁静或战场的杀伐,却从未经历过如此持续、如此…非自然的巨大声响,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
在闻讯匆匆赶来的苏俊朗陪同下,李自成一行人走进了高大的主厂房。
眼前的景象,带给这位起义军领袖前所未有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厂房内部空间开阔,却被各种前所未见的机械和忙碌的人群填满。
靠近河流一侧,巨大的水车通过复杂的木质传动轴,将动力分配给厂房内的各个区域。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台水力锻锤,沉重的铁锤头在水力驱动下,精准而不知疲倦地抬起、落下,将烧红的铁料瞬间锻打成粗胚,发出的巨响让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其力量感远超任何人力打铁。
旁边,水力驱动的砂轮飞速旋转,工匠手持工件与之接触,爆发出连串刺耳的火星和噪音。
更远处,还有利用水力或畜力驱动的钻床、磨盘在运转。
工匠们并非像传统铁匠铺那样各自为战,而是分布在一条条“流水线”上,每人只负责一道工序:有人专司下料,有人操作锻锤粗锻,有人负责在固定夹具上精细打磨,有人专职淬火,有人最后检验装配。
他们动作麻利,神情专注,几乎无人抬头张望闯王的到来,整个生产流程如同被无形的手精确操控,高效、快速,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去人性化的秩序感。
墙角,堆放着如山的标准箭矢和长枪,寒光闪闪,蔚为壮观。
另一侧,几个技术最好的工匠正围在一张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手工打磨、调试着燧发铳那极其精密的击发机构,旁边摆放着几支已经组装完成、造型奇特、没有火绳的“新铳”。
汗水、油污、煤灰沾染在每一个工匠的脸上和衣衫上,厂房内温度偏高,空气混浊。
这与李自成印象中那些围着火炉、慢条斯理敲打农具的乡村铁匠形象,截然不同。
苏俊朗在一旁详细介绍着各种机械的原理、流水线的效率、以及新式火铳的优越性。
李自成默默听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他对看到的一切感到新奇,对那惊人的生产效率和整齐划一的兵器质量,也确实感到满意。
尤其是当他拿起一支燧发铳,亲手扣动扳机,听到那清脆的机构撞击声(未装药)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赏。
“苏军师果然大才!
此间所造兵器,精良远胜往昔!
于我军大业,功不可没!”
李自成放下火铳,对苏俊朗点头称赞,语气中带着肯定。
眼前的实打实的成果,证明了他的投入没有白费。
然而,在这份满意的底层,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不安感,却悄然滋生。
眼前这高度组织化、机械化、充斥着非人巨响和陌生力量的场景,与他所熟悉的、基于个人勇武和兵马数量的传统战争模式,乃至与他内心深处那片黄土地上的农耕记忆,都产生了巨大的隔阂与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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