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的锣鼓声还在靠山屯的山谷间隐隐回响,除夕的晨曦便已带着年节的浓重气息,漫过了村口的大槐树。这一日,屯里要迎来一项比社火更显古老、更具神秘仪式感的民俗——傩戏。传闻这是从百里外的巫傩之乡请来的班子,专在年节走村串户,以歌舞驱邪逐疫、祈福纳吉,是祖辈传下来的“保命福事”,比寻常热闹多了几分庄重。
表演地点选在村子祠堂前的空地上,这里背靠青山,前临晒谷场,是全屯最神圣的地方——祠堂里供奉着靠山屯列祖列宗的牌位,村民们坚信,在这里举行傩戏,能更好地沟通祖先与神灵,让驱邪纳福的心愿直达天听。天刚蒙蒙亮,祠堂周围就已聚满了人,老人穿着浆洗得平整的蓝布棉袄,手里攥着提前备好的香烛;妇女们抱着裹得严实的孩子,脸上带着既期待又敬畏的神情;半大的孩子们则挤在最前排,探头探脑,既想看清表演,又怕那些传说中“驱邪的凶神”,时不时往大人身后缩。
马骥跟着石头一家早早来到祠堂前,心里满是好奇。他在宫廷见过雅乐歌舞,在苏州听过水磨昆曲,在澳门看过写实油画,却从未接触过这种源自乡野的古老仪式。远远地,他就看到祠堂东侧的临时后台里,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傩戏班子成员正在忙碌。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戏台上常见的彩绘脸谱,而是一个个造型夸张、雕琢精细的木制傩面,看得马骥眼睛都直了。
那些傩面大小不一,神态各异,仿佛来自另一个神秘世界。有的青面獠牙,眼眶深陷,眼球用黑色琉璃珠镶嵌,透着森森寒气,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锋利的木制獠牙,一看便知是驱邪的“凶神”;有的则面容慈和,眉眼弯弯,脸颊涂着淡淡的朱红,嘴角带着浅浅笑意,额间刻着祥云纹路,是引福纳祥的“善神”;还有的半凶半善,一只眼圆睁,一只眼微眯,半边脸赤红,半边脸黝黑,透着几分诡异与威严,据说能辨善恶、断邪正。傩面的材质是坚硬的桃木,表面打磨得光滑油亮,色彩用矿物颜料绘制,红得浓烈,黑得深沉,青得凛冽,历经岁月也不易褪色,带着一股原始图腾特有的神秘力量。
演员们正在穿戴戏服,那戏服也是色彩斑斓,用粗布绣着繁复的纹样——有驱邪的八卦图,有纳福的祥云纹,还有象征生机的草木图案,袖口和下摆缀着彩色的流苏,走动时会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特的法器:有的握着绘着符咒的木剑,剑身刻着“驱邪”二字;有的摇着铜铃,铃舌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还有的提着牛角、师刀,师刀上串着铁环,晃动时“哗啦”作响,透着几分威慑力。
“马先生,这傩戏可灵验了!”石头爹抽着旱烟,指着后台对马骥说,“咱们靠山屯以前闹过瘟疫,就是请了傩戏班子来跳了三天,瘟疫就慢慢散了。这些神佛能赶走藏在角落里的疫鬼,保咱们来年平平安安、五谷丰登!”
马骥点点头,心里却半信半疑,但看着周围村民虔诚的神情,也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他能感觉到,这场傩戏对村民们来说,不是简单的娱乐,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仰仪式。
约莫辰时三刻,一阵低沉而悠远的牛角号声突然响起,“呜呜——”的声音穿透晨雾,带着原始而肃穆的气息,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咚咚锵、咚咚锵”的鼓点响起,节奏奇特而有力,不是社火那种欢快的节奏,而是沉稳中带着威慑,仿佛在敲击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敬畏。
傩戏开始了。
首先登场的是两位戴着“开路神”傩面的演员,他们身材高大,穿着赤红的戏服,手持木剑和铜铃,踏着“禹步”缓缓走出。那步法古朴刚劲,一步一顿,仿佛在丈量天地,又像是在驱赶无形的邪祟。他们时而挥剑劈砍,动作凌厉,剑风带动衣袂翻飞,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时而摇动铜铃,原地旋转,铃声清脆,寓意着驱散四方晦气;时而俯身弯腰,用剑尖点地,像是在封印潜藏的疫鬼。
围观的村民们屏住呼吸,神情专注,不少老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佑。孩子们吓得紧紧抱住大人的腿,眼睛却舍不得移开,既害怕又好奇。马骥看得心头一震,这种表演没有复杂的剧情,没有婉转的唱腔,只有原始的动作、神秘的面具和震撼的音乐,却直指人心深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对平安幸福的渴望,是一种最直接、最纯粹的艺术与信仰表达。
接下来,戴着各种傩面的演员陆续登场,有代表土地神的、代表灶王爷的、代表喜神的,还有专门负责逗乐祈福的“小丑神”。他们围绕着祠堂前的香案,跳起了成套的傩舞,动作整齐划一,又各有特色。土地神的舞步沉稳厚重,仿佛承载着大地的力量;灶王爷的舞步轻快灵动,寓意着丰衣足食;喜神的舞步欢快喜庆,引得村民们阵阵喝彩;小丑神则戴着滑稽的面具,做出各种鬼脸和夸张的动作,时不时冲到人群中,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也冲淡了仪式的肃穆感,多了几分节日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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