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帘落下,隔绝了前堂的嘈杂与光线,后间比想象中要深。一条狭窄的走廊通向深处,光线昏暗,仅有尽头一扇小窗投下微弱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陈年的茶叶香气,混合着老木头和少许潮气的味道。
赵老板的脚步很快,但落地很轻,显示出一种与微胖体型不符的敏捷与谨慎。高堂岫美紧跟其后,皮箱的重量在此时显得格外沉手,她的心跳并未因进入相对隐蔽的空间而平复,反而因为未知而更加急促。走廊两侧是堆放的茶叶箱和杂物,阴影幢幢。
赵老板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侧身让高堂岫美先进。这是一间小小的账房,仅容一桌一椅和一个塞满账本的书架。墙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诚信赢天下”的字画,笔力遒劲。一张小几上摆着简单的茶具。
“高堂小姐,请稍坐。”赵老板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他快速掩上门,甚至从内插上了老旧的门闩,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动作让高堂岫美神经微微一紧。
他转过身,就着窗外透进的光,再次仔细地、几乎是审视地打量着高堂岫美,目光在她那身极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和显然价值不菲的皮箱上游移,最终停留在她虽显疲惫却依然清亮、带着知识分子特有敏锐的眼睛上。
“像……眉眼确实像英华夫人年轻的时候……”他喃喃自语,眼中的警惕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痛的情绪。“大小姐,您怎么会这般模样来到湘山?英华夫人她……?”他的问题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更加凝重。
“赵老板,”高堂岫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保持着一份冷静的疏离,尽管内心波澜起伏,“母亲让我来找您,只说‘清风明月,义字当头’。她说您是她和父亲旧日相识,是可信之人。如今高堂家突生变故,我……”她顿了顿,选择着措辞,“我需要您的帮助。”
她紧紧盯着赵老板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信任不能仅凭一句暗语和母亲多年前的印象,父亲的血的教训太深刻了。
赵老板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身子仿佛矮了几分。他走到小几旁,提起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了两杯粗茶,一杯推到高堂岫美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手似乎有些微颤抖。
“英华夫人……和高堂老爷,都还好吗?”他声音干涩地问,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不祥。
高堂岫美沉默了片刻,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隐约的市声,更衬得室内的寂静压抑。
“家父……半月前‘急病’去世了。”她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家母……目前应还在沪海府中。”她没有说更多,但“急病”二字咬得略微重了些。
“哐当”一声,赵老板手中的茶杯没拿稳,茶水溅湿了桌面。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修齐兄……他……这……怎么可能?!”他眼中是真切的震惊与悲痛,不似伪装。“去年收到英华夫人来信,还提及老爷身体康健,正致力于研制戒除烟毒的良方……怎会突然……”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堂岫美这一身逃难般的打扮,眼中闪过明悟与更大的惊骇:“大小姐,您这身打扮……莫非老爷他……和高堂府上……”
“家族内部出了些变故。”高堂岫美谨慎地答道,依旧没有全盘托出,“有人不愿见到父亲推行他的理念。母亲察觉危险,才让我立刻离开沪海,来投奔您。”她再次强调,“母亲说,您念在昔日情义,或许能助我离开湘山港,前往……海外。”她隐去了寻找弟弟的具体信息。
赵老板跌坐在唯一的椅子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他呆呆地看着桌面上流淌的茶水,许久,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修齐兄……仁心仁术,一生济世,竟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他捶了一下桌面,痛心疾首,“都是那该死的鸦片害的!若不是这东西流毒天下,怎会生出这许多妖魔鬼怪,连高堂这样的杏林世家都……”
他的愤怒与悲伤显得无比真实,那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染了高堂岫美,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赵老板,您与我父母……”高堂岫美试探地问。
“旧事,旧事了……”赵老板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二十年前,我跑水路生意,在长江上遇到水匪,货丢了,人也差点没了,是偶然在沪海行医的高堂老爷救了我一命,不仅治伤,还资助了我一些本钱。英华夫人那时便常宽慰内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赵某的今天。这间茶馆,字号‘清风’,便是取‘两袖清风,不忘恩义’之意。”他指了指墙上的字画,“这字,也是当年修齐兄赠我的。”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大小姐,您放心。英华夫人既然让您来找我,便是信得过我赵某人。我虽只是个开茶馆的,没什么大本事,但知恩图报、‘义字当头’这四个字,还认得!您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办得到,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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