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夜,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梁守火蹲在残灶台边,铜铲一遍遍刮着焦黑的灶心土,动作缓慢却执拗。
这方寸之地,曾是三百年前先帝与苏家祖父并肩共炊之所——那一夜,君臣对坐,无酒无乐,只以一锅粗粮粥定下“民为邦本”的盟誓。
如今火种已熄百年,灰烬深埋,连史官都忘了这段旧事,唯有守灶人代代口传:“火可灭,灰不散。”
苏晏清立于残灶前,素衣单薄,肩头落了一层薄霜。
她望着那口斑驳的老灶,指尖轻抚过砖缝间渗出的陈年油渍——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也是权力遗忘的记忆。
“若真要复宴,得用‘心引火’。”梁守火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不是柴燃,不是油助,是要有人把百姓的饥饱冷暖,烧进自己的血肉里,再借一口真气,唤醒这口灶的魂。”
苏晏清没有答话,只是解下贴身携带的金锅。
那是祖父留下的唯一信物,锅底刻着半幅《天下味图》,如今已被她的体温煨得发烫。
她将金锅贴于胸口片刻,闭眼感受那股自丹田升起的灼热——这些日子,她以自身为引,催动“群体味联·终式”,强行承载千万灾民饮食记忆的残响。
每一道饥饿的痛感、每一口咽下的泥浆、每一个母亲含泪喂孩子的瞬间,都在她经脉中翻涌,像一场无声的暴动。
现在,是还回去的时候了。
她轻轻将金锅扣入残灶之中。
锅底残留的余烬随热气微微扬起,在凛冽夜风中竟泛出一丝极淡的米香——若有若无,似幻似真,仿佛谁家灶台正熬着稀粥,又像某个冻僵的孩子临终前梦见的温热。
庙外,玄镜司卫列阵森严,黑袍猎猎如鸦群压境。
萧决站在最前方,面具覆面,唯有一双眼睛穿透黑暗,牢牢锁住那个伫立残灶前的身影。
副使低声禀报:“太后密令,若她焚香设祭,便是逆礼之举,当场拿下。”
萧决沉默片刻,抬手制止。
他喉结微动,指节攥紧刀柄,却迟迟未下令。
这是证明。
他忘不了那一夜,她在御膳房为他熬的那一碗白粥。
十年来,他因旧伤味觉尽失,食不知味,生不如死。
可那晚,咸味第一次重回舌尖——不是盐的滋味,是人活着的气息。
而此刻,她要做的,是让整个朝廷尝到他们一直回避的苦。
黎明将至,天光未启。
金镬侍缓步上前,身穿古制礼袍,手持三块祖传火石。
他三拜九叩,依古礼行“虚火仪式”。
第一击,石火星溅;第二击,风起云涌;第三击,幽蓝微光自灶心缓缓浮现——无柴无油,却有火苗跃动,如魂归来。
百官已在远处观望多时,不少人冷笑摇头:“荒唐!凭空生火,妖术惑众!”
也有老臣皱眉低语:“此火非阳火,乃‘忆火’……传说只有承载万民共同记忆者,才能点燃。”
苏晏清不理会议论,取出《心味录》残卷,按其上所载“五方民食谱”,依次投料:南方新收的糙米、北方冻土中的陈麦、边关运来的粗盐、深山采撷的野薯、东海晒干的褐藻。
食材皆粗鄙不堪,甚至带着霉斑与尘土,与宫廷珍馐天差地别。
水未沸,汤未成,已有老臣掩鼻皱眉:“怎有股……饿殍味?”
不止一人闻到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潮湿泥土、腐叶、枯草和隐约血腥的气息,令人作呕,却又莫名熟悉。
仿佛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掩埋的角落,正在悄然松动。
苏晏清静静看着锅中翻滚的浊液,轻声道:“这不是臭,是穷。”
“你们闻到的是灾年路上倒毙者的气息,是母亲抱着孩子啃树皮时呼出的热气,是千千万万人咽不下、吐不出的命。”
她说完,转身望向庙门方向。
那里,一道身影正缓步而来——三代御膳官、首尝天馔的老尝官,拄杖而行,面色凝重。
他停在十步之外,目光落在锅上,嘴唇微微颤抖。
苏晏清取勺,舀起一瓢浑浊汤水,递出。
风声骤止。
天地之间,只剩这一勺汤,悬于晨曦之前。
苏晏清手持陶勺,指尖微颤,却不曾垂下。
那一滴血落入锅中,无声无息,却如惊雷坠水,荡开一圈金纹。
刹那间,浊汤翻涌,颜色由灰褐转为琥珀,继而澄澈如熔金,热气升腾,裹挟着一种久违的、原始的饭香——不是御膳房里千锤百炼的精致香气,而是灶膛边母亲守了一夜的米粥味,是寒冬里冻红了手也要捧给孩子的那一口温热。
香气如潮,顺着太庙前的风势奔涌而出,穿廊过殿,直扑宫门。
远处街巷,饥民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忽然一动,有人茫然抬头,喃喃道:“饭……有饭香?”随即,一人跪倒,继而十人、百人,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跪在宫墙之外,额头触地,哽咽高呼:“有饭香!我们闻到了!是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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