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雪虽歇,宫道上却未见安宁。
谢元卿归京那日,天光未明。
他骑着一匹瘦马,身后跟着三百铁甲残破、面容枯槁的边关将士。
他们不入朱雀门,不叩通政司,径直停在膳政司外的青石阶下。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甲上,凝成薄霜,可没人动一下。
谢元卿翻身下马,抖落一身寒尘。
他手中捧着一卷黄帛,边缘已被血渍浸染,封口以火漆缄封,印着三枚并列的手印——拇指、食指、中指,皆是裂口渗血后按下的。
他抬步登阶,脚步沉稳如刀刻。
苏晏清正在灯下审阅“公议粮”发放名录,忽闻通报声起:“翰林学士谢元卿求见,有要事面呈。”
她眉梢微动,笔尖顿住。
不过片刻,谢元卿已立于堂前。
他未行官礼,只将那卷黄帛轻轻放在她案上,声音沙哑却清晰:“这是三百戍边将士的《请愿书》,愿以‘辣税’代役,守我山河。他们不吃朝廷的嗟来之食,只要一口能咽下去的公道饭。”
苏晏清垂眸,指尖抚过火漆印。
她认得这手法——是老刀头教给边军炊事营的“三指誓”,古法立约,生死不悔。
“你本该先见天子。”她轻声道。
“我先走了一趟雁门关。”谢元卿解下斗篷,露出内衬缝着的一块干硬饼渣,“我在风雪里啃了七天的‘辣饼’,尝到了你说的‘良心’。也听一个将死的老卒说:‘这粮不一样,它记得我们。’”
他目光灼然:“你说的不是税,是人心的秤。而我……走过这一遭,才明白你为何要用‘味’来定国策。”
苏晏清缓缓展开《请愿书》。
每一页都按着血手印,名字歪斜,有的甚至是以炭笔划就。
但她看得极慢,一页一页,仿佛在读三百条性命的重量。
良久,她合上书卷,问:“所以你回来了?”
“我带回来的不止是这份书。”谢元卿从袖中取出一本誊抄工整的策论,封面五个大字——《五味策总议》。
“这是我三夜未眠所撰。以‘甘、辣、淡、咸、苦’为纲,推演新制:甘者享福,当担其责;辣者赴险,当得其利;淡者守正,当有其养;咸者负重,当得其息;苦者蒙难,当得其救。引《礼记·王制》《管子·牧民》《盐铁论》为据,参酌历代赋役之变,重构‘食政’为治国之基。”
他语气渐沉:“从前我说你‘以食治国如儿戏’,是我眼盲心蔽。今日我来,不为升官,不为名声。我愿为天下执笔,不为媚上,为正道。”
烛火摇曳,映在他脸上,像是燃起了一簇旧火。
苏晏清翻开《总议》,逐字细读。
越看,眸色越深。
此文不仅条理缜密,更巧妙地将“祖制不可违”的桎梏反用为利器——你们尊崇古礼?
好,那我就用古礼来说服你们。
你们讲究名分?
那我就让“味”成为新的礼法符号。
她轻轻放下笔,低叹一声:“你原不是反对‘五味’,你是等一个能与你论道的人。”
谢元卿一怔,随即苦笑:“或许,我也在等一个让我相信‘改变可能’的人。”
苏晏清起身,唤来小账童。
“将《五味策总议》抄录百份,连同‘文功榜’、‘军粮火印图’、‘公议粮兑换册’,一并送入宫门,呈御前、六部、三司及各道监察使案头。另加一句批语:‘此非奏疏,乃民心所托之策。’”
小账童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却不浮躁。
他知道,这一夜送出的不只是纸墨,是撬动朝局的支点。
与此同时,老秤官已在东市高台设坛。
晨鼓未响,百姓已聚如潮。
他手持铜秤,当众打开一袋新粮,倒入量斗,高声宣道:“凡举报私藏官粮者,经查实,赏‘公议粮’十斗!此粮可用作赋役抵扣、婚丧借支,亦可换布匹药材!”
台下哗然。
消息如野火燎原,三州震动。
当夜,烈焰冲天。
晋州、陵阳、安和三地,七座豪族私仓接连起火。
火势迅猛,显然是人为纵焚,欲毁囤积证据。
然而火光一起,黑影四掠——玄镜司暗卫早已潜伏多时。
七十二人当场擒获,无一漏网。
次日清晨,萧决亲至刑堂。
他未穿官服,仅披一件玄色大氅,坐在堂上,面色冷峻如铁。
案前摊开一本薄册——《北压疏抄》,记录着二十年来各地上报灾荒、缺粮却被层层驳回的奏文。
他手指轻点其中一页:“安和三年,旱灾,报赈三千石,批‘查无实情’;晋州五年,蝗害,申领转运粮,批‘府库充盈’……你们克扣的,不只是粮。”
他抬眼,目光如刃,扫过跪地众人:“是二十年来,那些想说话却不敢开口的人的嘴。”
无人敢应。
那一日,京师震动,朝野失语。
而膳政司内,苏晏清立于窗前,望着远处宫墙之上初升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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