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京师天气渐有回暖之意,然早晚依旧春寒料峭。距离春闱尚有半月,贡院附近的街巷愈发热闹,各地举子或闭门苦读,或四处拜会,或参与文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躁动。
青鱼巷小院内,萧景珩却并未随波逐流,依旧保持着沉潜低调的姿态。前番投帖无门的教训,让他深知在这帝都,若无切实的根基与引荐,贸然攀附只会自取其辱。然而,他手中并非全无凭仗。
这日清晨,他于书案前静坐良久,终是从一摞书信中,取出了那封最为郑重其事的信函——江宁府尹赵文渊先生亲笔所书的荐函。信是写给其昔日同窗,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秉正的。赵老在信中并未过多夸耀萧景珩的才学,只言其“沉静好学,偶有诗才,然心性质朴,于地方民生颇有些切实见解,可堪造就”,嘱托老友“得暇一见,略加指点”。
言辞平实,却分量不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官居正三品,职司风宪,纠劾百司,权重而清要,乃清流言官中的领袖人物。赵老将此等关系引荐于他,其爱护与期许之意,不言自明。
萧景珩深知此荐之重,亦知周御史这等人物,绝非寻常权贵可比,非以财货或虚名可动。他并未急于投帖,而是静心等待数日,待心中将那可能面对的考较思虑周详后,方命萧安备下一份极是清雅的礼物——并非金银,乃是一套赵老平日喜爱的湖州紫竹毛笔,以及两匣江宁“景珩商行”自制的、印有梅兰暗纹的素雅信笺,并附上一份自己近日所作的、关于漕运利弊的策论文章,以为晋见之资。
择一晴日上午,萧景珩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外罩青色披风,打扮得整洁而低调,这才持帖携礼,亲自往周府投递。
周府位于皇城以西的澄清坊,并非豪奢之地,门庭略显古朴,然门楣上“风宪第”三字匾额,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严。门房老者接过拜帖与礼单,见是江宁赵府尹荐来,又见萧景珩气度沉静,言语谦和,倒也未加为难,只道:“老爷今日恰在府中,然公务繁忙,小人且去通传,公子稍候。”
这一候,便是近一个时辰。萧景珩静立门房廊下,面色平静,并无半分焦躁不耐。他心知,这或许便是第一重考验。
终于,那老门子再次出来,神色缓和了些,道:“老爷请公子书房相见。”
随门子穿过庭院,虽无奇花异草,却植有几株苍松翠柏,打扫得极为干净整洁,透着一股简朴而刚直的气息。书房内,陈设更是简单,满壁图书,多为经史典籍与律法条文,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唯有一盆水仙亭亭玉立,添得几分雅致。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秉正端坐于书案之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下颌微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半旧的藏青直裰,通身上下并无半点奢华装饰,唯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刚正之气扑面而来。
萧景珩不敢怠慢,上前几步,躬身长揖:“学生萧景珩,江宁人士,奉师赵文渊先生之命,特来拜见周世伯。问世伯金安。”言辞恭谨,礼数周全。
周秉正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如实质般在他身上扫视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文渊的信,老夫看过了。起来说话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世伯。”萧景珩直起身,垂手恭立,目光微敛,并不四处张望。
周秉正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文渊在信中,说你于诗词一道,颇有灵性?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近日在京中,亦偶有耳闻。”他话语虽提及诗才,目光却依旧锐利,审视之意远多于赞赏。
萧景珩依言坐下,欠身答道:“学生惶恐。不过是年少轻狂,偶有所得,游戏笔墨罢了,当不得世伯如此谬赞。诗词乃末技,经世济民方是根本,学生不敢或忘。”他回答得极为谦逊,并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层面。
周秉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年轻,却能说出这般话。他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嗯,不矜才,不使气,懂得分寸,还算不错。”他话锋一转,陡然问道:“文渊信中说,你于地方民生有些见解?你久居江宁,乃东南财赋重地,近来民生如何?漕运、市舶司两司,于地方是利是弊?可有扰民之处?”
问题犀利而直接,瞬间从风花雪月切入现实政事,且直指江宁要害部门。这显然才是周秉正真正关心的,亦是对萧景珩见识与品性的真正考较。
萧景珩心下一凛,知是关键所在。他略一沉吟,并未急于表现,而是谨慎措辞道:“回世伯话,江宁近年还算安定。漕运、市舶司确为朝廷命脉,亦带动地方繁荣。然…”他话锋微顿,见周秉正目光专注,方继续道,“利弊相生,亦难免有弊政。如漕粮转运,层层盘剥,耗米折银,百姓负担沉重;漕丁亦苦,待遇微薄,时有怨言。市舶司虽利通商,然官吏贪墨、苛捐杂税亦偶有发生,商贾虽富,却常叹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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