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春二月的洛阳,寒意并未随着节令更迭而散去,反倒像是浸透了西市刑场的血气,沉甸甸地淤积在坊巷之间。太尉蒋济的府邸坐落在永和里深处,朱门紧闭,连门前那对石狮都仿佛沾染了主人的病气,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无精打采。
内室之中,药味浓得化不开,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堵塞了人的呼吸。窗户被厚厚的锦帘遮得严实,只有缝隙里漏进几丝微弱的光线,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蒋济躺在胡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裘被,却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的脸庞消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昔日清亮睿智的眼神,如今只剩一片浑浊的死寂。
“父亲,进些药吧。”长子蒋秀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跪在榻前,声音里带着哀求。
蒋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拿开……司马氏的……东西……不干净……”
这已是司马懿第三次派来医官,送来的也都是上好药材,但都被蒋济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蒋秀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心中痛楚,却不敢违逆。他知道,父亲拒绝的不是汤药,是那份与司马懿之间最后的、虚伪的牵连。
一阵风吹过庭院,摇动着枯树枝丫,发出“呜——呜——”的声响。蒋济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些,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延儿……你听……是洛水……洛水在响……”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蒋秀的衣袖,“还有……哭声……是昭伯(曹爽)……是何平叔(何晏)……他们在哭啊……在叫我……”
蒋秀心中一酸,知道父亲又陷入了谵妄。哪里有什么洛水涛声,哪里有什么冤魂哭泣,只有这府邸死一般的沉寂和窗外洛阳城麻木的喧嚣。
“父亲,没有,是风声,只是风声。”蒋秀连忙安抚,将药碗递给旁边的仆役,紧紧握住父亲冰凉的手。
蒋济却仿佛没有听见,眼神涣散地望向虚空,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是我……是我那封信……是我亲手……把他们推上了断头台……‘太傅指洛水为誓,但免官而已’……呵呵……哈哈哈……”他突然发出一串凄厉而短促的干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自我憎恶,“蒋济蒋子通……一世清名……清名……抵不过老贼一句谎言……我糊涂啊!我该死啊!”
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纵横流淌,滴落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反复捶打着床沿,那点微弱的力气却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只剩下胸腔剧烈地起伏,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时刻,室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主君……大公子……太傅……太傅亲自过府探病,已到中门了!”
蒋秀脸色骤变,猛地看向父亲。蒋济的身体也是一僵,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睛里,骤然凝聚起一点锐利得惊人的光芒,像是灰烬里最后爆出的火星。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抓住被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帘栊被无声地掀起,司马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为亡妻张春华服丧的深色常服,腰束素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与沉重。他挥手止住了想要行礼的蒋秀,目光直接落在病榻上的蒋济身上。
“子通,”司马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表演性的痛惜,“何至于此……区区小疾,怎能将你折磨至此?朝堂震荡,百废待兴,陛下……离不开你的辅佐啊。”
他缓缓走到榻前,自顾自地坐在仆役搬来的胡床上,姿态自然地仿佛真是来探望一位至交老友。室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
蒋济依旧死死地盯着他,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却没有说话。
司马懿微微倾身,语气愈发“恳切”,仿佛推心置腹:“子通,你我相交数十载,当知我心。有些事,非我所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曹昭伯及其党羽,跋扈日久,窥伺神器,证据确凿。我等身受先帝托付,岂能坐视江山倾覆?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些许……些许小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郁结于心,徒伤自身呢?”
“些许小事?”
一直沉默的蒋济,终于开口了。那声音干涩、沙哑,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室内虚伪的平静。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蒋秀连忙上前搀扶,让他勉强靠在自己身上。
蒋济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司马懿:“司马仲达!你……你欺天负人!背信弃义!”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呼吸急促,但话语却清晰无比,“洛水之誓,血犹未干!五千颗人头落地……你管这叫‘些许小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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