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洛阳宫城端门之外。
春寒料峭,残月未退,东方天际仅有一线鱼肚白。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黑压压地肃立着等候入朝的百官。没有往日的寒暄与私语,甚至连咳嗽声都刻意压抑着。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唯有晨风掠过宫阙飞檐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昨日西市刑场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哀叹。
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鼻尖似乎都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五千余人头落地后,浸透洛阳泥土的气息。
散骑常侍杜淳悄悄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脚趾,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站在队伍前列的几位身影。当他的视线掠过太尉蒋济平日所站的位置,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时,心头莫名地一紧,又迅速垂下眼帘。他想起了前几天听闻的消息:蒋太尉因忧愤过度,已然病倒在家,连今日这般重要的朝会都无法出席了。联想到洛水边那场人尽皆知的誓言和随后血流成河的清算,杜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让他不敢再深思下去。
同样是“首倡义兵”的司徒高柔,则与那空置的位置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虽也保持着庄重姿态,但那微微扬起的下颌,以及比往日挺得更为笔直的腰背,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官员试图用眼神致意,高柔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回应,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同僚,最终落在前方空置的御道上。
而在稍远处的角落里,尚书王观静立如松。他面色古井无波,仿佛前日那个持节率兵,直入中领军大营,兵不血刃解除曹训兵权的并非他自己。这份过分的沉静,在周遭弥漫的惶恐中,反而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整齐的骚动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荡开。所有人的目光,无论隐含何种情绪,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御道尽头。
太傅司马懿的安车,在数十名黑衣玄甲、眼神冷冽的家兵护卫下,无声地驶来,停在端门前。车帘掀开,在家仆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司马懿缓缓下车。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朝服,腰间束着素麻带,是为亡妻张春华服丧的标记。他的步伐比往日更显蹒跚,脸上带着大病初愈般的憔悴与疲惫,甚至在迈过宫门高槛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引得身旁的司马昭连忙伸手托住他的臂肘。
他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目光似乎只专注于脚下的路。然而,他所过之处,百官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自动向两侧退让,躬身垂首,连呼吸都屏住了。高柔收敛了外露的神采,王观也微微躬身。
司马懿在绝对的寂静中,率先步入了幽深的宫门甬道。他的背影瘦削,却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峦,将所有的光线与声响都吞噬殆尽。
辰时正,嘉福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殿顶,使得其下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御座上的小皇帝曹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惧。他不敢去看珠帘后端坐的郭太后,更不敢直视立于丹陛之下的司马懿,只能死死盯着御案上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司仪黄门侍郎尖细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大殿中响起,带着空洞的回音:“众臣工,有事启奏——”
一片死寂。
片刻后,司马懿缓缓出列,面向御座,深深一揖。他的动作带着老人特有的迟缓,声音沙哑而沉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弦上:
“老臣司马懿,万死顿首。前番变故,惊扰圣驾,震动宗庙,致使朝野不宁,此皆老臣等辅政无方之罪,恳请陛下与太后责罚。”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气,语气转而带上悲愤:“然,原大将军曹爽,兄弟几人,世受国恩,位极人臣,却不思报效,背弃明皇帝顾命之托!内则僭拟天子,秽乱宫闱;外则专权擅政,离间两宫!更甚者,与其党羽何晏、邓飏、丁谧等,密谋不轨,窥伺神器!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老臣等,身受先帝执手之托,岂能坐视奸佞篡国,社稷倾覆?虽知雷霆手段,有伤仁和,然为江山计,为陛下计,不得不行此无奈之举!此非臣等所愿,实乃曹爽犯上作乱罪不容赦!”
一番陈词,将血腥的政变与清洗,彻底定性为忠臣被迫反击、匡扶社稷的义举。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他苍老而铿锵的声音在回荡。
最后,他语气稍缓,躬身道:“今元凶已除,大局初定。当抚慰忠良,酬谢有功,以安天下之心。伏请陛下、太后,颁旨论功行赏,以示朝廷公允。”
御座上的曹芳嘴唇翕动,求助似的望向珠帘。珠帘后传来郭太后平静无波的声音:“便依太傅所奏。”
黄门侍郎躬身领命,随即展开一卷玄底朱纹的诏书,朗声宣读。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果然是司徒高柔:
司徒高柔,忠亮任诚,首倡义举,于国家危难之际,挺身持正,功勋卓着……进封安国侯,增邑一千八百户,赐金五百斤,帛五千匹……其子高俊,迁黄门侍郎,随侍宫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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