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黛青色的天际还悬着几颗疏星,像被露水打湿的碎银。田埂上已飘来轻快的哼唱声,混着泥土的潮气,在晨雾里轻轻荡开。
李贞扛着锄头往自家田里走,锄头木柄被他常年攥得光滑发亮,包浆里浸着岁月的温度;肩头垫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巾,边角磨出了细绒,却依旧平整。他嘴里反复哼着 “稻满仓哟!棉满筐哟!换铜钱哟!买油盐哟!”,调子不高,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诚,每一个字都裹着对收成的盼头。
刚转过一道田埂,他便看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朱槿正懒洋洋地靠着粗糙的树干。少年嘴里叼着根刚掐的青草,草叶在舌尖轻轻晃悠,双手枕在脑后,两条腿随意地搭在田埂上,脚尖偶尔碰一碰沾着露水的草叶,眼神望着天边 —— 那里的朝霞正慢慢染成橘红色,像被人泼了一碗温酒,渐渐晕开。
朱槿是真喜欢这清晨田间的空气。没有后世汽车尾气那种呛人的金属味,没有工厂烟囱里飘来的灰蒙蒙的霾,吸进肺里全是刚翻耕过的泥土的湿润、青草带着露水的清甜,还有远处稻田飘来的淡淡禾苗香。
这气息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揉开他连日攒下的疲惫,连太阳穴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他最近是真不想回王府。前日与朱标在吴王府的争执,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磨得人烦躁。索性躲到这庄子上,什么兵仗局的事、粮种推广的事,都想暂时抛在脑后,做个只闻稻香、不问政事的闲人。
可偏偏他两世都过惯了忙碌日子 —— 前世挤地铁赶方案,今生筹兵事推农策,突然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天还没亮,他便爬起来,踩着沾湿鞋面的露水逛田埂。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让人清醒。刚在老槐树下歇了片刻,竟撞见了要去田里的姑父李贞。
“姑父!” 朱槿看见李贞的身影,立刻吐掉嘴里的青草 —— 草叶在空中划了个轻浅的弧线,落在田埂的草从里 —— 快步走上前,语气里满是意外:“您咋起这么早?这天才刚亮透呢!”
李贞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 虽是清晨,扛着锄头走了半里地,也攒了些热气 —— 笑着回道:“昨天下了那么大雨,夜里听着雨点子砸在房顶上,心里就没踏实过。咱不得早点去看看?万一田埂塌了、稻苗淹在水里,这一季的收成就悬了。”
说着,他疑惑地看向朱槿,眼角的皱纹挤成几道深痕,像田垄里的沟壑:“槿儿,你不是回城里的王府了么?啥时候回庄子的?咋没让人知会一声?”
朱槿看着李贞苍老的面容,心里忽然一沉,像被露水打湿的棉絮。老人眼角的皱纹深如被岁月犁过的田垄,一笑便叠起好几层;手背的皮肤松弛得耷拉着,像晒干的老树皮,暴起的青筋里仿佛还藏着往日劳作的力气;指节上的厚茧硬得能刮过木柄上的纹路,那是一辈子侍弄庄稼的印记。
他想起史料里的记载:李贞去世于洪武十一年(1378 年),享年 76 岁。在这医疗落后、温饱难继的时代,已是少见的高寿。掐指一算,如今距离那时候,只剩十二年。十二年,对后世的人来说,不过是从孩童长到少年,从青年步入中年的光景;可对眼前这位老人来说,却可能是人生最后的时光。
他太清楚,这时代的 “高寿” 藏着多少无奈。元末战乱刚过没几年,地里的庄稼还没完全缓过来,百姓大多营养不良,能顿顿吃饱糙米饭已是奢望,更别提补充营养;医疗水平更是落后得可怜,一场风寒、一次痢疾,甚至收割时被镰刀划个小口子感染了,都可能夺走人的性命。
村里孩童夭折、壮年汉子劳作时突发急病去世的事,他来庄子这些日子,已听下人提过好几次。寻常人能活到五六十岁,没遭兵祸、没遇灾荒,能寿终正寝,已算 “善终”,76 岁,简直是老天格外开恩。
可对来自后世的朱槿来说,76 岁哪里算老?他那个时代,76 岁的老人能在广场上跟着音乐跳广场舞,能背着背包自驾游遍大江南北,甚至有退休的老教授、老医生还在岗位上 “拼搏”。两相对比,竟让人有些鼻酸。
“昨天夜里回来的。” 朱槿回过神,压下心里的沉郁,笑着伸手去接李贞肩上的锄头 —— 手指碰到那根光滑的木柄时,还能感受到残留的体温,“太晚了,怕您已经歇下,就没去您屋里打招呼,想着今早再跟您说。姑父,不急着去田里,先跟我回院子,我教您个养生的玩意,保准对您身子好,还能缓解您腰上的老毛病。”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李贞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锄头木柄,摆着手抗拒,脸上露出些局促的笑,“咱都这把年纪了,骨头都快松了,还养什么生?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侍弄几分田,看着稻子熟了,就知足了,别折腾这些新鲜玩意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