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六年九月廿八上午,是霜降过后第六日。德州城的天刚蒙蒙亮,寒风吹过街巷,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往日这时分,西城根盐市巷该是静悄悄的,只有赶早的漕工扛着纤绳匆匆而过,如今却被一阵越来越响的脚步声、说话声搅热了。
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张老汉揣着怀里的粗瓷碗,踮着脚往校场方向望。他身上穿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里面套着件打了三层补丁的单衣,裤脚用麻绳紧紧扎着,免得寒风灌进去。脚底下是双露了脚趾的草鞋,鞋帮上沾着昨晚的露水,冻得他脚趾发麻,却半点不挪窝。
“张叔,你也来了?”旁边有人拍他肩膀,是同村的漕工李二柱。这汉子穿件灰扑扑的短打,腰间系着根破旧的布带,布带上别着个啃了一半的窝头——那是他今早从家里带的,本想留着晌午吃,此刻却攥在手里,指节都捏得发白。“俺昨儿听陈阿福说,今日要公审鲁志明那伙官儿,连夜就从冯家口赶来了——俺那口子的弟弟,去年就是被王惟俭抓去当苦役,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张老汉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光:“俺也听说了,郡主亲口说的,要把他们的罪行都抖出来,还要发粮饷、免徭役……”他声音发颤,抬手擦了擦眼角——去年冬天,他儿子也是军户,被差役抓去修漕渠,腊月里冻得腿生了疮,回来躺了三个月才好,家里的口粮被克扣得只剩半袋粗粮,全靠街坊接济才没饿死。
说话间,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菜篮的妇人,穿着灰布棉裙,头上裹着方巾,怀里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有扛着锄头的农户,裤腿上沾着泥土,棉袄后襟磨出了洞;更多的是军户——他们大多穿件洗得发黄的短打,有的袖口烂了没缝,露出冻得发紫的胳膊,有的脚上连草鞋都没有,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却一个个腰杆比往日直了些,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片——那是他们被克扣粮饷的凭据,或是亲人被抓去当苦役的记认。
校场在德州城中心,原是卫所兵士操练的地方,此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场中间搭了座三尺高的高台,台面铺着青石板,边缘用麻绳围了圈,麻绳上挂着十几张泛黄的邸报,每张上面都用朱笔写着大字:“鲁志明、王惟俭等通敌贪腐罪状”。
校场中央搭着一座三尺高的木台,台面上铺着块半旧的青布,摆着几张梨木桌案——中间一张是主审官赵世卿的位置,左边是东厂掌刑千户邓全,右边是新任知州宋明德。木台两侧立着两排锦衣卫,穿着玄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下,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透着股威慑力。台角拴着几串铁链,寒光闪闪,那是给犯人准备的刑具,看得台下百姓一阵屏息。
高台下面站着一排武社弟子,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穿件青色短打,腰间系着黑布绑腿,腰佩短刀,手里握着木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周遇吉站在最前面,他穿件深蓝色短打,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结实的胳膊,脸上带着刚劲,时不时抬手拦住挤得太近的民众,声音洪亮却温和:“大伙别挤,都有位置,慢慢站。”巳时刚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人群瞬间静了,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一队锦衣卫骑着马开路,马身上的铜铃“叮铃”响,马背上的缇骑穿黑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神情肃杀。后面跟着两顶小轿,轿帘是素色布面,四角挂着铜铃,再往后是一队兵士,押着几辆囚车,囚车的木栏上绑着人,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
“来了!来了!”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顿时炸开了锅。妇人们抱紧怀里的孩子,农户们往前凑了凑,军户们攥紧了手里的纸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囚车——头一辆囚车里绑的是鲁志明,他原是临清钞关的同知,往日穿绸裹缎,此刻却套着件粗麻布囚服,又脏又破,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沾着灰和血痕,下巴上的胡茬又密又长,被风吹得乱颤。他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可车轮子压过石板的震动,还是让他身子晃了晃,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里的军户,顿时打了个哆嗦。
第二辆囚车里是王惟俭。这昔日的临清钞关督,此刻更显狼狈——囚服领口破了个大洞,露出颈间的抓痕,那是昨晚在牢里挣扎时被同牢犯人抓的。他的脚镣比鲁志明的粗,拖在地上“哐当”响,每走一步都要趔趄一下,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仿佛没看见周围的人群。
在后面的囚车里,是鲁志明,孙朝、刘承宗、郭圣明等人。孙朝原是税监的爪牙,往日里带着差役横征暴敛,此刻囚服上沾着呕吐物的污渍,头歪在一边,像是昏了过去;刘承宗是卫所的千户,私卖军户、军械,此刻双手被反绑在木栏上,手腕磨得通红,看见人群里的军户,赶紧把头扭过去,却被一个军户扔过来的烂菜叶子砸中了后脑勺,他“哎哟”叫了一声,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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