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一月初,
袁崇焕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大营。皇帝劈头盖脸的怒斥在耳边嗡嗡作响。
更让他心神剧震、恍如隔世的,是紧随其后那浩浩荡荡抬进来的东西——整整二十万两白银,堆垒如山,千斤酒肉吃食,浓郁的酒香肉味在肃杀的军营里弥漫开来,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这冰火两重天的“恩典”,像一记闷棍砸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精神恍惚。他甚至没留意到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
“军门!您回来了!”祖大寿、何可纲等心腹将领早已焦急地守候在辕门,一见袁崇焕身影,立刻涌了上来,脸上满是如释重负的狂喜。看到主帅虽然面色苍白、神情疲惫,但终究是平安归来,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抚台!陛下如何说?”何可纲急声问道。
然而,祖大寿的目光却越过袁崇焕略显佝偻的身影,牢牢钉在了后面源源不断抬进来的箱子和酒坛上。那明晃晃的银锭,那系着御用缎带的酒肉……祖大寿紧绷的肩头瞬间松弛下来,腰杆不自觉地又挺直了几分,嘴角甚至抑制不住地向上扯了扯。
“何将军,稍安勿躁。”祖大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抬手止住何可纲,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御赐之物,声音洪亮地对袁崇焕,更是对周围所有翘首以盼的将士们说道,
“看!陛下厚赐!酒肉犒军,白银劳师!抚台此行,必是深得圣心,陛下倚重依旧!我等担忧,实属多余了!”
他的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迅速在周围将士中激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和释然的叹息。
连日来的惶恐不安,仿佛都被这刺眼的银光和诱人的酒肉香气驱散了不少。主帅未失恩宠!朝廷并未抛弃关宁军!这便是此刻所有人心头涌起的笃定信念。
只有袁崇焕本人,站在那如山赏赐与众人希冀的目光之间,感觉那白银刺骨,那酒肉令他几欲作呕。
皇帝的雷霆之怒与这厚重的“恩赏”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压上了一块更沉、更冷的巨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是对着祖大寿等人,疲惫至极地摆了摆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步履蹒跚地向自己的大帐走去,留下身后一片因“圣眷未衰”而陡然高涨、却又与他内心寒冰截然不同的火热气氛。
祖大寿看着主帅沉默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些耀眼的赏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被那份“笃定”压下。
他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吩咐道:“来啊!将陛下恩赏登记造册!酒肉分下去,让弟兄们暖暖身子!银两入库,待抚台示下!”营中的气氛,因这意外的厚赏,竟暂时冲淡了敌骑叩关的阴霾。
乾清宫内,朱由检独自一人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口中念念有词:
“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人家也是读书人……骂人家是猪不太好吧……”
看着袁崇焕离去时恍惚的样子,朱由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人家一片赤胆忠心,我这么说他是不是不合适……得想个办法……”
念头一定,他立刻停下脚步,朝殿外喊道:“王承恩!王承恩呢!”
王承恩迅速出现,躬身道:“奴婢在。”
朱由检语气带着点急:“大伴啊,你再辛苦一趟。去袁崇焕营里,把他叫回来。就说朕还有要事问他。快!让他立刻来见朕!”
“再叫回来?”王承恩心中惊疑,但不敢多问,立刻应道:“奴婢遵旨!”
看着王承恩离开,朱由检重重坐回龙椅,盯着殿顶。把人叫回来容易,可说什么?“骂你是猪是我不对”?这皇帝的脸往哪搁?不说点软话,又怕他真撑不住……
他烦躁地敲着扶手,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怎么在不丢面子的前提下,安抚这个刚被他骂惨了的大将。
王承恩快马赶到袁营,辕门外正弥漫着酒肉香气与士卒的喧嚣。他一眼就看见袁崇焕独自坐在帐外一块冰冷的石头上,盯着地面出神,脸色依旧灰败。
“袁督师。”王承恩走到近前,轻声唤道。
袁崇焕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看清是王承恩后,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所震慑。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声音发紧:“王公公?陛下……陛下还有何旨意?”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营中尚未入库的御赐银箱,手指微微颤抖。难道皇帝后悔了?要收回赏赐?还是……
王承恩看得分明,心里暗叹一声,面上却恭敬依旧:“督师勿惊。陛下口谕,召督师即刻回乾清宫,言尚有要事垂询。”
“要事垂询?”袁崇焕愣住了,重复了一遍。刚被骂得狗血淋头回来,这又要垂询什么?他心头一片冰凉。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涩声问:“王公公可知……陛下所询何事?”
王承恩微微摇头:“陛下未曾明言,只命奴婢速请督师回宫。”他顿了顿,看着袁崇焕惨淡的脸色,终究还是低声补了一句:“督师,陛下……神色已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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