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登基以来,确确实实为底层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清丈田亩、阶梯加税、整顿驿站、乃至为底层吏员加薪考核,这一系列举措的初衷,无不是想让这个帝国喘口气,让最基层的黎民苍生能负担稍减。
然而,理想的光辉之下,总有现实投下的阴影。
那一项沿袭自前朝的劳役与力役制度,并未被他废除。这便如同在已然减轻的赋税枷锁旁,留下了一道未曾解开、且更为灵活的绳索。这道绳索,恰恰给了最贴近百姓的底层吏员们一层可供运作的权力空间。
尽管吏员工资改革与严格考核已全面铺开,绝大多数吏员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铁饭碗”,行为举止确实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如以往那般明目张胆,横征暴敛。面上看去,风气为之一新。
但人心,终究是禁不起考验的。
当合法的收入触顶,而手中的微末权力依然能换来真金白银时,诱惑便悄然滋生。
“皇爷远在京城,只要事情做得不过火,不闹出民变,谁会深究?”——这样的念头,难免在一些吏员的心中盘旋。
他们不再大规模地强征暴敛,却可能在派役的“技巧”上做文章:将轻省或就近的差事留给那些暗中打点过的殷实人家;而将那些路途遥远、耗时费力且全无油水的苦役,摊派到无权无势、不懂“规矩”的贫苦农户头上。
这便是现实,无奈却又无比真实。一套再好的制度,自上而下推行时,也难免在执行的细微处,被人性的幽暗面所侵蚀。
朱由检或许能框定天下的宏图,却难以规训每一个执行者内心深处的私欲。这微小的偏差,如同白袍上的墨点,虽不致命,却终究是一种无法忽视的瑕疵,无声地消耗着朝廷艰难重建的公信力。
暖阁内,
“毕爱卿,”朱由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难倒当世任何一位经济大家的问题,“如今大明天下,市面上究竟流通着多少白银?又有多少铜钱在百姓商贾手中周转?”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带着几分自嘲与嫌恶摆了摆手,补充道:“至于宝钞……算了,不提也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道尽了明朝货币体系数十年来的尴尬与崩溃。曾经被太祖朱元璋定为法定货币的大明宝钞,如今已形同废纸,彻底失去了货币职能,沦为历史的一个失败注脚。
毕自严闻言,花白的眉毛立刻紧紧锁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了比面对复杂财政报表时更加凝重的神色。他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十足的谨慎与为难:“陛下……您此问,实是触及了我大明钱法之根本,亦是臣……臣日夜忧思却难以精确把握的难题。”
他稍作沉吟,整理思绪,开始详细剖析这团迷雾:“若说白银……自隆庆年间开海禁,泰西诸国商船纷至沓来,我朝丝绸、瓷器、茶叶远销海外,每年流入之白银,据臣与海关部粗略估算,恐在数百万两至千万两之间。历数十年积累,加之国内滇银等旧矿所出,臣斗胆揣测,天下流通之白银,总数或在三亿至五亿两之谱。”
他特意强调了“揣测”与“谱”,因为这完全是根据贸易逆差和产量的估算,无人能真正统计那散布在无数官仓、地窖、商号与民间的银两。
“然,”毕自严话锋一转,道出了关键弊病,“白银虽多,却如同水银泻地,分布极不均匀!东南沿海,商贾云集,白银充栋;而西北内陆,民间交易仍多以布帛、粮食乃至实物相易,得银不易。此乃‘银荒’与‘银滞’并存之怪象。”
说完白银,他的语气更加沉重:“至于铜钱……其混乱更甚于白银。各地铸钱,工艺、成色、重量皆有差异,官铸之‘崇祯通宝’推行未久,而前朝如‘万历通宝’、‘嘉靖通宝’,乃至更早的制钱仍在混杂流通。更有甚者,私铸之恶钱、劣钱充斥市面,百姓深受其害,交易之时,往往因钱币成色争执不休。”
他最终无奈地总结道:“陛下,恕臣无能,铜钱之数,实如恒河沙数,根本无法稽考。臣只能言,钱法混乱,劣币驱逐良币,已是民间商贸一大痼疾。”
面对日益复杂的货币形势,朱由检手指轻敲御案,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嗯……爱卿啊,朕有个想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继续说道:“如今市面上铜钱杂乱,官铸、私铸、前朝旧钱混杂难辨,轻重成色不一,百姓交易不便,奸吏更易从中渔利。朕思忖,既然太仓库银尚算充裕,是否可由朝廷出面,以白银作本,将那市面流通的各类铜钱,尤其是那些轻薄劣质的小钱、恶钱,按一定的‘良劣比率’回收上来?”
“待将这些杂钱、恶钱尽数收集回炉,再由朝廷统一鼓铸,发行分量足、成色佳、形制划一的新钱! 如此,一则能整肃钱法,便利民生;二则能将那藏于民间的铜料收回国有,弥补铸钱原料之不足;三则……或许还能借此小有盈余,略补国用。毕爱卿,你觉得此策可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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