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媺娖所面对的危局,其凶险与复杂程度,远甚于其父朱由检在崇祯二年所经历的考验。
昔年,皇太极羽翼未丰,攻势虽猛,根基未稳。朱由检手中尚有余裕:内帑存银可支危局,北京仓廪存粮可安人心。而如今,朱媺娖接手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烂摊子:国库如洗,粮仓鼠雀尽绝,乃至守城最基本的官军员额都难以凑齐。
当年,京营虽空饷严重,名册上仍载有近七万之数,更有老成持重的孙承宗坐镇整训。加之满桂、侯世禄麾下一万边军铁骑,袁崇焕后续驰援的近万关宁精锐,以及秦良玉五千骁勇善战的白杆兵,林林总总,堪堪可聚十万劲旅,据城而守,尚有周旋之力。
然如今,公主帐下,尽是残兵与哀兵。曹变蛟、周遇吉、孙芸三员悍将,东拼西凑,仅得一万零五百疲卒;罗伯特与华莱士那支曾引以为傲的新军,在经年欠饷与忽视下,仅余三千人枪;再加上雷时声自卢象升旧部中汇聚的八千忠勇,满打满算,所有能即刻登城御敌的战力,不过两万出头。
远方,大同总兵曹文诏与宣府总兵满桂正星夜兼程,引两万边军驰援。但他们能否突破皇太极早已张开的、严密封锁的重重围网,杀至北京城下,仍是未知之数。希望渺茫,如同风中残烛。
朱媺娖便是在这山穷水尽、强敌环伺的绝境之中,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其境遇之艰,危如累卵,较其父当年,何止艰难十倍。
弘光六年七月,皇太极的十数万大军将北京围得水泄不通。
朱媺娖身披一袭素色斗篷,立于城墙垛口之后,像她父亲当年一样,俯瞰着城外漫山遍野的敌军营火。
在这一片山雨欲来之中,她恍惚间回到了童年。那时京师亦曾动荡,叛乱的喧嚣隐约可闻,小小的她躲在宫人身后,心中充满恐惧。她的父皇,那位总是眉头紧锁、肩扛天下的男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社稷”与“气节”,他只是蹲下身,用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哥哥慈烺的头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父皇的目光中有一种他们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穿越了近十年的烽火与时光,此刻在她耳畔回响,无比清晰。
活下去。
简简单单三个字,在太平年月轻如鸿毛,在此刻重逾泰山。它不再是孩童耳中单纯的求生嘱托,而是一个帝王、一个父亲在预见到末日时,剥离所有冠冕堂皇,留下的最原始、最核心的执念——传承。
朱媺娖缓缓闭上眼,父皇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不是宝座上威严的天子,而是那个在离别时笨拙地叮嘱家人“千万别寻短见”的普通人。
再睁开眼时,她眸中的彷徨与追忆已被坚定所取代。她明白了父皇那句话最深重的分量。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记住,为了背负,为了在这一片废墟之上,保住那一点点可能燎原的星火。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墙砖。心中无声地立誓:父皇,我听到了。我会活下去。带着您未尽的责任,带着这满城军民的期望,带着大明最后的尊严,活下去。
李岩肃立于朱媺娖身侧,目光始终未离开这位年轻的监国公主。他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最初的迷茫与追忆,旋即又被坚毅所取代,与她单薄的身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不愧是先帝血脉!”李岩心中猛地涌起一股滚烫的激赏与慨叹。这股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刚毅,与他记忆中那位于风雨飘摇中独撑危局的崇祯皇帝,何其相似!
他当即上前一步,对着朱媺娖深深一揖:“殿下,此处亦有臣在!刀山火海,臣与将士们为您挡着。请您移驾宫中,统筹全局,安定人心。只要臣一息尚存,绝不让鞑虏辱及殿下分毫!”他略微停顿,抬起头,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城在,人在!城破,人亦在!”
此言一出,已是昭示其必死之志。他李岩,昔日曾陷身流寇,浑浑噩噩,若非先帝朱由检力排众议,慧眼识人,将他从泥沼中拔擢而起,委以重任,他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乱军之中,化为无名枯骨。先帝不计前嫌,以国士相待,这份知遇之恩,重于泰山。
今日,便是他以性命相报之时。
他在心中默念:“娘子……今生亏欠你的,唯有来世再续夫妻之缘,结草衔环以报了。”
朱媺娖闻言,身躯微微一震。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转过身,那双酷似其父的明眸深深地看着李岩,目光在他坚毅而视死如归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她伸出手,并非虚扶,而是用那纤细的手,轻轻托住了李岩抱拳的手臂,“李尚书你的忠心,父皇在天之灵,定然欣慰。”
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将士,声音陡然提高:“但‘城破人亡’这样的话,不必再提。本宫要的不是你们的尸体堆满这城墙,而是要你们活着,守住这座城,守住我大明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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