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冬十一月,应天府辖下的和州,爆发了一场震动江南士林的风波。
新任和州卫指挥使李振彪,这位以执拗较真、只认死理着称的爷,到任后并未像其他新官那般忙于拜会士绅、应酬往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扑进了卫所那积满灰尘的档案库中,竟真被他翻出了一套残缺不全却至关重要的《洪武年间和州鱼鳞图册》。
如同找到了尚方宝剑,李振彪立刻开始了他的“正本清源”之举。他将当年孙传庭在北直隶推行的那套雷厉风行、不近人情的清丈之法全盘搬来,并且以其特有的、比孙传庭还要耿直不知变通的性子,贯彻得更为彻底——他眼中只有图册上标注的“军屯”界限,丝毫不顾及数百年来形成的土地占有现状,更不管这些土地如今的主人是谁。
他带着兵士,拿着罗盘和皮尺,照着洪武老图册,一寸一寸地重新丈量、钉桩、划线。任何与图册标注不符的“侵占”行为,在他眼里都是窃取国帑军资的重罪。
这场风暴最终席卷到了一座名为“慈航静院”的寺院。此寺香火鼎盛,田产颇丰,在和州地位超然。然而,在李振彪的鱼鳞图册和重新勘定的界桩面前,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此院大殿偏殿,皆建於卫所屯田之上!其后院僧田、周边佃户所耕之田,十之**皆为我卫所军屯旧地!”李振彪勘定完毕,面无表情,直接下了断语。
寺中住持带着僧众前来理论,言说此乃前朝某某官员所赠、某某大户所捐,皆有地契文书为证。李振彪看都不看那些后来的地契,只指着手中的洪武图册,声音硬得像石头:“本官只认太祖高皇帝钦定的鱼鳞图册!此后一切文书,凡与太祖册籍相悖者,皆为无效!”
无论对方如何陈情、辩解甚至暗中请托施压,李振彪全然不为所动。他直接调来新募军士,限期令僧众搬离,随后竟真的一声令下,开始动手拆毁寺院侵占军屯土地所建的屋舍!同时,将其名下所有被认定为“侵占军屯”的田产,尽数抄没,重新登记造册,收归卫所有!
此事瞬间传遍了整个和州,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南京。
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应天巡抚荆本澈是在一片告急文书中,才后知后觉地获悉了和州发生的惊天变故。当他读到“指挥使李振彪强拆慈航静院,籍没寺产”这几个字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中的茶盏几乎脱手。
“李振彪!你……你这个……”荆本澈气得手指发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下属。他并非不知道李振彪的榆木性子,也预料到此人赴任后必会惹出麻烦。但他万万没想到,麻烦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直接捅破了天!
一股巨大的懊悔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是了,他是朱由检钦点的应天巡抚,是李振彪名正言顺的上司,负有统辖、监督之责。 然而,自上任以来,他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被另一个“火药桶”牵制住了——那位被皇帝评价为“过于狂热”的应天府指挥使吴大有。
吴大有练兵之酷烈,远超他的想象,军中已隐有怨言。荆本澈这几个月几乎天天都在盯着吴大有,苦口婆心地劝诫、调和、安抚,生怕这位狂热的将军真逼出兵变来。他秉持着“徐徐推进”的宗旨,将大部分心思和有限的行政资源都投入到了对吴大有的“降温”和“引导”上。
正是这份迫不得已的侧重,让他完全疏忽了对其他几位新任指挥使,尤其是这个看似只是去屯田的“老实人”李振彪的关注。他原以为李振彪去了和州,最多也就是跟地方官在田亩数字上扯皮,能闹出多大乱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巡查和州。
可现在,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李振彪哪里是去扯皮?他简直是扛着太祖皇帝的灵位去抄家灭门了!拆毁寺院,这在佛教盛行、士绅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举动!
荆本澈立刻就想下令阻止,甚至想亲自赶赴和州收拾残局。但笔提起,却又重重地放下。
他知道,已经晚了。
木已成舟。寺庙拆了,田产收了,仇怨结下了。他现在任何补救措施,在那些被触怒的势力看来,都不过是惺惺作态的官样文章。而且,李振彪所做的一切,在法理上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忠勤王事”的典范。他若强行压制李振彪,不仅会寒了那些真心办事官员的心,更会在皇帝那里落下个“畏难苟且”、“纵容侵屯”的印象。
“唉!”荆本澈长叹一声,疲惫地揉着眉心。他现在终于深刻体会到自己那句“徐徐推进”有多么艰难。他本想稳住局面,慢慢调理,可手下却尽是些要么狂热如火、要么执拗如铁的“实干派”,根本不给他“徐徐”的时间和环境。
一边是练兵练得军怨沸腾的吴大有,另一边是清丈清得天人共愤的李振彪。他这位应天巡抚,仿佛坐在一个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上,左右都是滚烫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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